秋墨韻
內(nèi)容提要：本文是作者兒時印象深刻的一些人和事，通過系列小故事，一方面充分反映平凡百姓在困難環(huán)境中始終保持樂觀開朗的精神；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了嚴(yán)父行為對子女成長過程中的影響。
兒時的印記
曹婆婆拔牙
四面環(huán)山的小村莊，被裊裊的炊煙溫柔地包裹著。山腳下，有兩棟相連的 “連三間”干打壘農(nóng)房。其中一棟住著桂桂二伯家，八個孩子擠在屋里，熱鬧得仿佛永遠在趕集市。另一棟則被桂桂家和桂桂幺爹家平分，一家各占半側(cè)。農(nóng)房建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剛搬進新家半年，桂桂便出生了。
桂桂爸爸在外當(dāng)兵，常年不在家，媽媽獨自一人帶著桂桂，操持著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務(wù)。桂桂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媽媽去生產(chǎn)隊種地，她就一個人在田埂上玩耍；媽媽上山砍柴，她便背著小背簍，幫忙撿些小樹枝。媽媽實在忙不過來，就把桂桂托付給小河對面七十多歲的曹婆婆照看。
據(jù)說曹婆婆年輕時是地主家的妾室，沒有生育子女，解放后獨自居住生活，是生產(chǎn)隊里的五保戶。曹婆婆是個裹腳老太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去菜園種地栽菜時，她常常在膝蓋上墊兩個墊子，跪著栽種菜苗。曹婆婆為人和善，尤其喜愛桂桂和桂桂媽媽，只要做了好吃的，總會喊她們過去吃。見桂桂媽媽忙不過來，會主動幫忙照顧桂桂。桂桂媽媽也經(jīng)常幫曹婆婆做些體力活。她們相互幫襯，親如一家。
夏季的一天上午，大雨傾盆，桂桂家門前小河的水幾乎要漫過獨木橋橋面了，生產(chǎn)隊無法開工。桂桂媽媽和嬸子們在堂屋圍坐在一起繡花、納鞋底。站在大門口的桂桂正靠著門框望著雨幕，突然，她發(fā)現(xiàn)河對面有一個人影，正冒著大雨，步履蹣跚地過河朝桂桂家這邊走來。那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中還拄著一根棍子。桂桂趕忙喊來媽媽，媽媽一眼便認(rèn)出是曹婆婆，隨即戴上斗笠迎了上去。
不多時，媽媽將渾身濕透的曹婆婆帶進了堂屋，找衣服給曹婆婆換上。大家十分好奇，紛紛詢問曹婆婆為何冒著這么大的雨趕來。曹婆婆滿臉的褶子擠在一起，說道：“我牙疼了一夜，實在沒辦法，過來找桂桂媽幫我把牙拔了去?！薄把例X松了嗎？能不能拔呀？”桂桂媽媽關(guān)切地問道。曹婆婆急忙點頭：“松了松了，不拔可要疼死我啦?！惫鸸饗寢屧谧鲂拥目鹱永镎页鲆桓{鞋底的白繩，曹婆婆張開嘴巴，眾人一看，嘴里總共也沒剩下幾顆牙了，不禁都笑著說，再拔就沒牙咯?？刹芷牌艌猿忠?，母親便用白繩套住曹婆婆手指的那顆牙，用力一扯，牙掉了。曹婆婆吐了一口血水，說道：“這下可再也不會疼了?！北娙丝粗芷牌诺哪?，哄然大笑起來。
瘋狂的嬰兒車
桂桂三歲時，媽媽給桂桂生了個弟弟。桂桂的幺爹是個木匠，見幾家的小孩子逐漸增多，便動手用木頭打造了一輛四輪嬰兒車，供幾家共同使用，方便奶奶照顧孫兒。
這天下午，大人們都去生產(chǎn)隊上工了，奶奶在家照看桂桂家剛滿八個月的弟弟。弟弟躺在嬰兒車?yán)锼?，奶奶讓桂桂幫忙照看，自己去上廁所。奶奶剛一離開，隔壁的四個堂哥就跑了過來，說要推嬰兒車玩。還沒等桂桂做出回應(yīng)，四個堂哥便推起嬰兒車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大聲叫嚷著，沿著門口的禾場來來回回地飛奔。桂桂在后面拼命追趕，卻根本追不上。嬰兒車?yán)锏牡艿鼙贿@突如其來的喧鬧聲嚇醒了，哇哇大哭起來，然而堂哥們那歡快的鬧聲早已將弟弟的哭聲淹沒了。他們玩得忘乎所以，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跑得越來越快，嬰兒車在禾場劇烈地顛簸著，終于被推翻了，弟弟和車?yán)锏臇|西全都滾落出來。堂哥們見此情景，嚇得一哄而散，只剩下桂桂守在弟弟身旁，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媽媽從生產(chǎn)隊回來了，看到眼前這一幕，誤以為是桂桂弄翻了嬰兒車。她急忙扶起嬰兒車，抱起弟弟放回車上，然后順手拿起禾場邊上的細(xì)竹棍就朝桂桂抽去，桂桂頓時哇哇大哭起來。就在這時，奶奶從屋后走了出來，趕忙攔下了桂桂媽媽。堂哥們都躲得遠遠的，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明事情的經(jīng)過，結(jié)果只有桂桂白白挨了一頓揍，眼睛哭得紅腫。
離開老家
1970年初春，桂桂的媽媽收到了一個好消息，她可以帶著兩個孩子去部隊隨軍，與桂桂爸爸生活在一起了。
這個清晨，桂桂媽媽吃過早飯，把捆扎好的藍布包靠在墻角，坐到搖籃邊的竹椅上稍作休息。田埂上，桂桂正和鄰家孩子追逐嬉鬧，她羊角辮上的紅繩隨風(fēng)飛舞，宛如跳動的火苗?！靶∶脙?，把這個帶上?！倍付酥麓赏胱吡诉^來，碗里臥著幾個白煮蛋?！澳弥?，路上餓了吃。”話音剛落，嬸娘用筲箕裝了幾個熱乎乎的玉米面餅，說道：“這幾個餅也帶上吧?！惫鸸饗屟劭舴杭t，接過雞蛋和餅往藍布包里塞，指尖都在微微顫抖?！斑@一去，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來喲?！薄暗搅舜蟪鞘校蓜e忘了咱吶。”——在絮絮話語中，三人的眼眶都漸漸濕潤，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后山傳來腳步聲，桂桂大舅沿著碎石子路繞到門口?！按蟾鐏砹耍 惫鸸饗屭s忙起身相迎，“我來送送你們?！贝缶诵χf。
日頭緩緩爬上竹梢，桂桂的媽朝著田埂大聲喊道：“桂桂，該走啦！”小姑娘聽到呼喊，急忙撲了回來，媽媽給她穿上碎花外套，背上繡著小蝴蝶的布包。媽媽抱起弟弟，大舅和幺爹幫忙拎著行李，一行人緩緩朝村口走去。曹婆婆、奶奶和二伯一家早已在老柿樹下等候，為桂桂一家送行，晨風(fēng)吹動，他們的衣襟輕輕翻卷起來。
到馬路邊剛站定，巴士便裹挾著黃塵疾馳而來。媽媽抱著弟弟、牽著桂桂靠窗坐下，大舅和幺爹把行李塞進行李架，兩人剛跳下車，車門就“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媽媽揮著手，眼淚止不住地砸在弟弟的絨線帽上。
第一次坐船
同行的還有桂桂媽的同鄉(xiāng)龔老師，她丈夫楊叔叔是桂桂爸爸的戰(zhàn)友，特意回來接他們。傍晚時分，一行人來到碼頭，候船的人密密麻麻，像沙丁魚一般擠在棧橋上。登船的木板拼接得歪歪扭扭，透過縫隙能瞧見江水翻涌著渾濁的浪濤。媽媽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拎著包，腳剛踏上木板就晃了一下，桂桂嚇得緊緊攥著媽媽的衣角，大哭起來。楊叔叔見狀，左胳膊挎起兩個大包，右手夾起桂桂，像拎著只小貓似的，擠上了船。船艙里的臥鋪很窄，媽媽把弟弟放在床鋪靠里邊的位置，自己側(cè)身擋在邊上，桂桂從媽媽腳頭鉆進去，蜷縮成小團子。
第二天，桂桂一睜眼，就看到媽媽正把洗好的衣裳晾在了船舷的鐵欄桿上。媽媽用濕毛巾給姐弟倆擦了臉，囑咐桂桂照看弟弟，便轉(zhuǎn)身去餐艙打早飯。飯盒里的稀飯飄著熱氣，弟弟只能喝點米油，桂桂啃著饅頭眼睛卻緊緊地盯著窗外——江水泛著琥珀色的光澤，船行過之處，浪頭破碎成一片片銀鱗。船艙外偶爾傳來汽笛聲，在桂桂聽來，就像家里老?！斑柽柽琛钡慕新暋?br> 桂桂穿著小花鞋，扶著艙壁慢慢挪到甲板上?！皠e走遠了”媽媽叮囑道。船舷欄桿上晾著一排衣裳，媽媽那件新做的白底蘭花襯衣也在其中，江上的大風(fēng)很快吹干了蘭花襯衣，那是媽媽為進城特意做的，針腳縫得又密又細(xì)。桂桂正看得出神，一陣狂風(fēng)驟然卷來，幾件衣裳突然像鳥一般飛了起來，有人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片衣角。“媽！”桂桂尖叫著，眼睜睜地看著蘭花襯衣隨風(fēng)起舞，飄進江里，打著旋兒漸漸遠去了。
桂桂跑回船艙，媽媽正低頭給弟弟喂水，聽了這件事伸頭向晾衣服的地方看著苦笑道：“飄走了，就隨它去吧?！惫鸸鸪蛑鴭寢屇笾麓筛椎氖钟行┐植?，指節(jié)都泛白了。
陌生的爸爸
船搖晃了一天一夜，到達碼頭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了，爸爸早已等候在出艙口。
他身著筆挺的軍裝，高挑身量在人群中格外顯眼，細(xì)長的臉上，小眼睛微微瞇著，他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語。自桂桂記事起，父女倆僅見過一面。此刻，看到桂桂從頭到腳土里土氣的打扮，爸爸不禁眉頭微皺。桂桂緊緊攥著媽媽的衣擺，連大氣都不敢出。爸爸帶著一家人下船轉(zhuǎn)車后坐火車趕往部隊駐地。
火車站的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仿佛困倦得快要打瞌睡，腳下的石子路咯得腳生疼。爸爸拎著包走在前面，步子邁得又大又快，媽媽抱著弟弟，桂桂只能一路小跑才能勉強跟上。“噗通”一聲，桂桂不慎摔在地上，手臂擦破了皮。還沒等媽媽彎腰，桂桂就迅速爬起來，拍掉褲腿上的灰塵，咬著嘴唇繼續(xù)追趕。爸爸回頭匆匆瞥了一眼，便轉(zhuǎn)身接著往前走。
乘坐火車的人很多，桂桂一家也擠上了車，有人給媽媽讓了座，桂桂緊挨著媽媽站著，爸爸則坐在行李包上。車輪“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碾過鐵軌，桂桂總感覺火車在往后退，新奇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四處打量，直到與爸爸的目光交匯，她心慌地趕忙把頭埋進媽媽的臂彎里。
清晨，嘹亮的軍號聲劃破薄霧，桂桂一骨碌爬了起來。招待所的走廊盡頭有一口壓水井，爸爸正彎腰洗臉，媽媽則蹲在一旁搓洗衣服，木盆里的水泛著層層泡沫?！白屇惆纸o你洗把臉?！眿寢尦辛苏惺?。桂桂剛挪過去，就被爸爸像拎小雞似的提到井邊，一瓢井水兜頭澆在毛巾上，隨后“啪”地一聲捂在桂桂的臉上。冰涼的井水直往鼻孔里鉆，桂桂嚇得拼命蹬腿，卻又不敢喊出聲來。
桂桂挨打
爸爸在部隊負(fù)責(zé)水電工作，抗美援朝歸來后跟著師傅學(xué)習(xí)技術(shù)，憑借著一股堅韌的勁頭成為了業(yè)務(wù)骨干，手下還帶著三四個徒弟。然而在家里，他總是一副嚴(yán)肅的模樣，難得露出笑臉。桂桂時?？吹桨职职燕徏液⒆痈吒吲e過頭頂，那爽朗的笑聲震得窗戶紙都瑟瑟發(fā)抖，可對她，卻總是板著一張臉。
有一次，媽媽胃疼，要搭軍車去鎮(zhèn)上看中醫(yī)，讓桂桂在家待著。桂桂心里害怕媽媽一去不回，便怯生生地跟到了軍車旁。爸爸見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來，蒲扇般的巴掌“啪啪啪”地落在桂桂屁股上，大聲斥責(zé)道：“這孩子太不聽話了！”桂桂被打得大哭，嘴唇都憋得發(fā)紫。院子里的阿姨們聽到動靜，趕忙跑過來把桂桂搶了過去，紛紛勸解爸爸。最終，桂桂還是跟著媽媽去了鎮(zhèn)上。
到了診所，桂桂去上廁所時，媽媽看到她屁股上一道道紅印子，眼圈瞬間紅了，喃喃地說道：“他的心可真狠啊?！惫鸸鸩幻靼讒寢屧谡f誰，只感覺媽媽牽著她的手顫抖得厲害。
山村小學(xué)
七歲那年，桂桂該上學(xué)了。離部隊最近的小學(xué)也在六里地之外，上學(xué)的路需要穿過農(nóng)田、翻過小山、走過石拱橋。田埂路僅有兩腳寬，一到雨天就滿是爛泥，孩子們的褲腿總是沾滿黃色的泥漿。學(xué)校是由一間舊倉庫改造而成的兩間教室，一共有一、二兩個年級。周老師負(fù)責(zé)教語文，她的丈夫是校長，他們的兩個兒子在班上就像小霸王，尤其是小兒子吳子民，總愛揪桂桂的辮子。
周老師一家住在教室最里面的兩間小房間里。課間，桂桂時常幫周老師干活，擦黑板、拾柴火，每樣都做得有模有樣。周老師常常摸著她的頭夸贊道：“這孩子真勤快?！庇幸惶旆艑W(xué)，周老師往桂桂書包里塞了一把高筍，讓她帶話，想托她爸媽在部隊幫忙買兩床綢緞被面給她弟弟結(jié)婚用。桂桂把這話帶回了家，剛一說完，爸爸就猛地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說道：“我們哪有本事弄這個？”媽媽也急得直拍大腿，說道：“你這孩子！”桂桂嚇得縮在灶門口，連晚飯都沒敢上桌吃。
家教金叔叔
三年級的時候，桂桂要去總校上學(xué)，路程比之前遠了三倍多。每天天還沒亮就得出發(fā)，翻山的時候露水總會打濕褲腳，過河時得踩著石頭跳過去，到教室時書包上總是沾著草屑。桂桂趕到學(xué)校已經(jīng)滿頭大汗很累了，坐到課桌旁就想趴著睡一覺。課程難度增加了，桂桂上課總是打瞌睡，遇到不懂的地方，又不敢問老師，學(xué)習(xí)成績?nèi)缤瑝嬃算U塊一般，直線往下沉。老師家訪的那天，爸爸將試卷重重地摔在桌上，拍桌子的聲響大得連臺燈都跟著晃了晃?！澳闾焯焐蠈W(xué)就是在混日子嗎？”爸爸吼聲陣陣，隔壁的金叔叔趕忙走了過來。
金叔叔是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后參的軍，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他拿起試卷，耐心地給桂桂講解題目，講完后還輕輕拍了拍桂桂的頭，溫和地說：“下次遇到不懂的，就來問我?！痹谀切┤兆永铮鹗迨寮业臒艄饪偸橇恋胶芡?。桂桂趴在桌上做算術(shù)題，看著金叔叔握著鉛筆的手，不像爸爸的手那般粗糙堅硬，鉛筆像是媽媽納鞋底的針，輕巧靈活地就把難題一一解開了。窗外的月光如水，灑落在她的練習(xí)本上，仿佛鋪上了一層薄霜。
正是爸爸粗暴的教育方式，讓桂桂變得敏感、焦慮，更培養(yǎng)了桂桂的抗壓能力和規(guī)則意識。桂桂在金叔叔的輔導(dǎo)下很快掌握了學(xué)習(xí)方法，成績提升很快，從學(xué)渣變成了學(xué)霸，老師經(jīng)常安排桂桂在會上向同學(xué)們介紹學(xué)習(xí)經(jīng)驗。桂桂成績的進步，爸爸心里很高興，臉上雖然依然嚴(yán)肅，但看桂桂的目光明顯柔和多了。
五十多年后，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桂桂也退休回家。閑暇之時，她偶爾會想起兒時的那些趣事，即便是曾經(jīng)挨過的打，如今回憶起來，心里也是暖融融的。桂桂思念遠在天堂的爸爸媽媽，正是爸爸媽媽對她的嚴(yán)格要求，培養(yǎng)出了她面對危局時不慌不亂的氣魄，遇到困難時越挫越勇的堅強。桂桂同樣思念開朗的曹婆婆、慈祥的周老師，還有耐心的金叔叔，他們就如同桂桂人生長河中璀璨閃亮的星星，永遠陪伴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