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曉云
曲作者涂克 資料圖片
詞作者孫海云 資料圖片
《石臼漁歌》手稿 資料圖片
【抗戰(zhàn)中的文藝力量】
80多年前，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里，在美麗的石臼湖畔，一位年輕的新四軍戰(zhàn)士，用貝殼在沙灘上寫下了滿懷深情、充滿生活氣息的歌詞；另一位戰(zhàn)士看到后，隨即譜曲，短短一夜之間，一首動人心弦的歌曲便誕生了。后來，這首歌被廣為傳唱。這首歌曲就是被稱為最抒情的新四軍歌曲——《石臼漁歌》，它的詞作者是我的父親孫海云。
那時候，父親在新四軍第一師巡視團工作。他們一行十幾人從蘇中南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溧水新橋區(qū)。當?shù)氐氖屎L景如畫，水天一色，漁帆成行。可生活在這里的老百姓過的卻是“年年辛苦年年饑，捉條魚兒飽肚腸”的沉重日子。父親后來講，現(xiàn)實巨大的反差撞擊著他——山河的壯美與百姓的艱難，和平的無望與斗爭的殘酷。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他撿起湖邊一枚貝殼，在沙灘上寫下了心底冒出來的句子。同行的涂克伯伯，是位有才華的文藝戰(zhàn)士。他讀到歌詞后，連聲說：“寫得好??！有生活，樂感也強！”父親回憶說，涂克伯伯很興奮，帶著一種創(chuàng)作的急切感，當晚就在借宿的茅屋里點起昏黃的油燈，連夜“突擊”譜曲。第二天清晨，《石臼漁歌》的旋律就像奔涌的湖水流淌出來——
天蒼蒼，水茫茫，石臼湖上是家鄉(xiāng)。
野鴨滿天飛喲，漁帆列成行。
年年辛苦年年饑，捉條魚兒飽肚腸。
劃喲劃喲，劃喲劃喲，日出一斗金喲，勝過萬擔糧??！
我們生活在湖上，我們戰(zhàn)斗在湖上……
我們戰(zhàn)斗在湖上，我們歌唱在湖上……
家鄉(xiāng)處處起歌聲，唱到東方現(xiàn)朝陽。
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幾乎是“零條件”的。沒有樂器、沒有紙筆，但就是這樣一首“簡陋”的作品，卻很快在新四軍軍營、高淳、溧水以及周邊地區(qū)傳唱開來，成為鼓舞斗志、凝聚人心的軍歌。
那一年，正值抗戰(zhàn)相持階段，日本鬼子策劃著殘酷的“清鄉(xiāng)”，國民黨頑固派也在趁機圍攻，溧水這片蘇南抗日根據(jù)地的中心，正經(jīng)歷著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這首歌誕生后不久，溧水就爆發(fā)了慘烈的戰(zhàn)斗。新四軍戰(zhàn)士們在血與火中戰(zhàn)斗。此時，《石臼漁歌》像一粒頑強的種子，在軍民之間廣泛傳播、生根發(fā)芽。戰(zhàn)士們休息時，圍坐學唱；行軍時，低聲哼唱。它的調(diào)子簡單好記，歌詞唱的就是身邊的生活和心里的盼望，很容易引起共鳴。戰(zhàn)爭的陰云，似乎被歌聲純真的力量暫時驅(qū)散了，它把最普通、最真摯的情感唱進了人們心里。
江蘇省新四軍研究會原副會長金實說，《石臼漁歌》是新四軍歌曲里一首有名的抒情歌，它的珍貴在于誕生在抗戰(zhàn)最困難的時候，卻唱出了最溫暖的希望。
這首歌有著很強的生命力。20世紀八九十年代，江南新四軍老戰(zhàn)友聚會的時候，大家還不約而同地唱起《石臼漁歌》，唱得很帶勁。江蘇省黨史專家?guī)斐蓡T卞新宏給我講過一個名叫葉振華的老戰(zhàn)士的故事。1945年，十幾歲的葉振華從南京步行投奔新四軍，在橫山學的第一首革命歌曲就是《石臼漁歌》。幾十年過去了，再見到這位老戰(zhàn)士時，老人竟能一字不差地完整唱出來。這讓我深深震撼。一首歌，竟能這樣深深刻在一個人的生命里，穿過80年時光也不褪色。不正是因為這首歌唱出了那個時代軍民心底共同的堅韌與期盼嗎？
就在那時，新四軍成立了文工團，我父親任團長。父親在世時很少講自己的作品，提起《石臼漁歌》，他總是說涂克譜得好，是戰(zhàn)士們和老百姓唱得好。他說，新四軍里有很多像涂克這樣有才華的文藝青年，更有像賀綠汀、任光那樣早已成名的藝術(shù)家。他們放下筆和樂器，拿起槍，又用藝術(shù)當武器，鼓舞士氣，喚醒百姓。在缺衣少食、戰(zhàn)斗不斷的年月里，文藝就是糧食，是彈藥，是黑暗中彼此緊握的手，是穿透烏云的光。
一首《石臼漁歌》，沒有激烈的口號，它用最普通的家鄉(xiāng)風景、最平常的漁民生活，描繪出軍民對和平安寧最深的渴望和必勝的決心。這首歌為什么能唱到現(xiàn)在，我父親自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說不是因為歌寫得有多好，而是我們熱愛生活、熱愛土地、熱愛人民。這就是文藝的力量，它來自生活，歸于人民，最終變成一種深沉而持久的精神力量。
我父親從年輕時就立志當作家。我的記憶中，他整天伏案筆耕，是當時軍中的筆桿子。堆在家里的書稿，幾麻袋都裝不下。后來我對革命事業(yè)的忠誠，對藝術(shù)的熱愛，都是跟他朝夕相處中自然形成的。2015年，我有幸參加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閱兵典禮，代表新四軍的后代，也代表當時95歲的父親。
1980年第五期《江蘇音樂》雜志，刊發(fā)了《石臼漁歌》的首個印刷版，之前都是油印件或手抄本。在父親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還竭盡全力在家人的幫助下，重新編印了《閃光的歷程》一書，贈給在世的新四軍戰(zhàn)友和他們的子女。后記里寫道：“這是為了給我們的后代留下點滴精神財富，同時給研究蘇中黨史、軍史的同志提供些有益的參考資料。新四軍戰(zhàn)士的精神永存，大家的心永遠像入伍時那樣年輕?！?/p>
父親一輩子都在用實際行動傳承新四軍的精神，默默無聞卻偉大崇高。作為新四軍的后代，我肩負著傳承紅色基因的使命。父親的殷殷囑托，一直激勵著我不忘初心。生命不息、書寫不止，我一定將老一輩的革命傳統(tǒng)和紅色基因傳承下去。
（作者：孫曉云，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