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開始報到。連老天都來給他們添喜氣,陰了好久的天扯開一條縫,逐漸藍開來,墨染般的藍,藍得讓人覺得恍惚。
當(dāng)年的老班長何商掰著指頭數(shù)了一下,除了在國外無法趕回的兩位,生病住院的一位,以及英年早逝的兩位,其余的,都來了。這場同學(xué)聚會,是徐雅鹿發(fā)起的,聚會地點定在省城傷鹿大酒店。徐雅鹿主動提出,住在她的酒店,由她提供聚會期間的各種費用。還有誰不愿意呢?一來,畢業(yè)三十年了,有的同學(xué)彼此之間從未聯(lián)系過,有的聯(lián)系過但也沒見過,都迫切想知道同學(xué)們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是胖了,還是瘦了;二來,大家都是五十多歲了,工作清閑。孩子呢,要么讀大學(xué),要么在工作,很多人已經(jīng)是爺爺奶奶公公婆婆輩了,有的是時間,再說啦,食宿費用有人承擔(dān),又何樂而不為呢?豈止何商這樣想,其他同學(xué)也這樣認(rèn)為。
吃晚飯時,何商、羅鐵、高沛新、徐雅鹿和李倩坐在同一桌,誰叫他們讀書時就處得很好呢?徐雅鹿是當(dāng)年的班花,是很多男生追捧的女生。曾經(jīng),羅鐵與高沛新兩人為了她,竟然趁著酒意,半夜在操場干過一架,要不是李倩請門衛(wèi)叫醒班長何商,及時趕過去,不知要鬧成什么樣子。
“三十年了啊,你說是吧,三十年了啊!”
“是啊,還活著,就好,比什么都好。”寬敞的酒店餐廳,輝煌的燈光下,一頭頭白發(fā)顫抖著,念叨著。久別重逢,百感交集,眾人彼此拉著手,淚水洗臉,似乎要洗出當(dāng)年的模樣。大家吃著,喝著,唱著,哭著,釋放著積壓的思念。何商噙著淚,心里在翻騰,望著聊得不亦樂乎的徐雅鹿、羅鐵、高沛新和李倩,嘆道,這幾個雜種,看吃飯那個親熱勁頭,就像當(dāng)年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也是,幾十年不見面,如今頭發(fā)胡子都白了一層,那些陳年的爛芝麻事還記它干什么。
徐雅鹿還當(dāng)眾宣布一件事:“從今天起,我的傷鹿大酒店更名為賞鹿大酒店。”眾人贊許,鼓掌,說酒店名帶個“傷”字不好。
何商手都拍疼了,老同學(xué)們一點也不奇怪,他鼓掌這么帶勁,誰都知道,他與徐雅鹿大學(xué)期間那些情事。
何商端著酒杯,每桌敬了一圈?;氐阶狼埃粗煅怕购屠钯徽劦谜谂d頭上,不想打擾這對當(dāng)年的閨蜜,他輕輕放下酒杯,獨自來到外面。再說,他煙癮也犯了,想出去抽支煙。他往走廊盡頭走去。這兩個女人這么傾心交流,最開心的就是他了,他可不愿意她們成為對頭,她們對他來說,是那么重要。
這個酒店,對于何商來說,最熟悉不過了。當(dāng)年,就讀于省城南方大學(xué)時,還沒有這個酒店。他在西平市工作以后,有一次出差,住過這個酒店,當(dāng)時叫什么,哦,對了,叫綠洲酒店,坐落在省旅游局正對面。不知何時,何商發(fā)現(xiàn)酒店已改名,叫傷鹿大酒店。他十分納悶,怎么叫傷鹿大酒店,既不美也沒有什么意義啊。一次,全省旅游發(fā)展改革會議就在傷鹿大酒店召開,何商問起酒店名字緣由,省旅游局的同行們告訴他,誰也不知道為啥取這個名,但酒店時常爆滿,得提前預(yù)定。第二次遇到徐雅鹿時,她堅持要在這個酒店請他吃飯。徐雅鹿喝了幾杯紅酒,臉微紅,對他低聲耳語的幾句話,不亞于一場大地震,驚得他身上濕淋淋的,似乎把喝進去的酒水變成了冷汗。徐雅鹿悄悄附在他耳邊說:“當(dāng)年得知你與李倩結(jié)婚,一氣之下,我賭氣做了雞,就在這個酒店?!焙紊腆@訝得差點把嘴里的一口飯噴了出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看著徐雅鹿那么坦然、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何商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他糾著心聽她說。她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何商聽得見。“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往事如煙啊,又算得了個什么呢?”徐雅鹿淡淡地說,還笑了。
聽罷,何商心中起伏,如波濤,洶涌澎拜,借口要洗手,來到走廊盡頭,望著遠處發(fā)呆。霓虹燈光下,街上,盡是行色匆匆的人,誰也沒有關(guān)注呆呆發(fā)愣的他。
何商無法想象,當(dāng)年徐雅鹿竟然用失身來對他進行懲罰,這不是故意傷害她自己嗎?他還說懂女人,其實皮毛都不懂。徐雅鹿躺著任由一個陌生人揉虐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就像一根針刺在他心上,疼,傳遍全身。
“怎么一個人跑到這兒來?沒有喝多吧?”很體貼的聲音,把何商意游到很遠的思緒拽了回來。李倩走了過來,聲音很細,很潤,“同學(xué)們喊你喝酒?!薄皼]有多,我就是上趟洗手間,然后想抽支煙。你與徐雅鹿繼續(xù)聊嘛!”何商望著有些清瘦的李倩,輕聲說。
“何商,繼續(xù),繼續(xù)來喝,我們又喝了,兩杯了,我替你,替你數(shù)著,不是出去一趟,一趟,就躲得了的。”高沛新喝得臉紅脖子粗,打著飽嗝,端著酒杯走出來,大聲嚷道,“李倩,在這里是,是同學(xué)聚會,不是,不是在你們家,不,不要護著他,你,你男人的酒量,我們,讀,讀大學(xué)時就是見識過的?!?/p>
“我才懶得管他呢,我去與徐雅鹿說話去?!崩钯晃⑽⒁恍?,從高沛新旁邊走了進去,加了一句。“你們都是酒鬼。”何商對高沛新說:“我去洗手間抽支煙,就來。酒,我認(rèn)?!闭f著掏出一支云煙,摸出打火機,邊打火,邊往洗手間走去。高沛新望著何商的背影,搖了搖頭。洗手間的窗子是敞開的,何商猛吸著煙,對著窗子狠狠吐出。一圈圈青煙,裊裊散散,很快被外面的黑暗吞沒,幻化成那些狼狽不堪的青春歲月。過去永遠不會消逝,總會趁機一幕幕閃現(xiàn)。那些過往,現(xiàn)在想來,還在如當(dāng)初一樣鮮活,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獨特璀璨的年華。
三十年了啊,真的不容易,歲月就是一把抓草的釘耙,青春、美貌、激情如枯草一樣被抓光了,除了臉上的笑容,同學(xué)們的整體精神面貌老態(tài)盡顯。當(dāng)年,他們經(jīng)濟班,何商、羅鐵和高沛新,是班上公認(rèn)的最有才華的三位。何商每次在大學(xué)演講比賽,包攬第一;羅鐵次次奪得學(xué)校舉行的攝影大賽冠軍;高沛新在節(jié)假日的校文藝匯演中,屢屢摟得金獎。他們被同學(xué)們戲稱“三片綠葉”,因為他們經(jīng)常與如花似玉的徐雅鹿在一起。作為班花的徐雅鹿,是“三葉”夢中的天使。雖說“三葉”都喜歡徐雅鹿,但她從未露出對誰更好的傾向。私底下,同學(xué)們都看好何商與徐雅鹿,認(rèn)為最配。就這樣,“三葉伴花”的模式組合存在了好久,直到大三暑假返校,被何商打破。
何商的母親,胃出了問題,需要切除一部分。治病,已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手術(shù)費要一萬,八十年代中期,一萬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父親四處舉借也無著落。他們是普通工人家庭,日子本來就過得拮據(jù),這下猶如跌進萬丈深淵。父親一籌莫展,何商心情低落。照顧母親一周后,他向父親提出,決定退學(xué),要去深圳打工,掙錢給母親治病。父親沒有表態(tài),只是嘆氣。何商來到學(xué)校,開始寫退學(xué)申請。這時,父親給他打來電話,說醫(yī)藥費解決了,叫他不要再操心,專心讀書。具體情況,暑假很快來到,到時再與他細說。父親說完掛了電話。何商感到蹊蹺,不相信,直接把電話打到醫(yī)生辦公室,得知治療手術(shù)費已經(jīng)交了,并預(yù)交了足夠的后期費用。
一放暑假,何商就趕回西平市醫(yī)院。父親正在給母親辦理出院手續(xù)。看到母親精神大好,何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收假返校后,何商獨來獨往,退出了“三葉伴花”組合。
何商與羅鐵一起分在烏蒙山腳下的西平市工作。羅鐵進了報社,何商進了旅游局。高沛新去了文山,大四,他與外語系的一個女生好,女生家是文山的。李倩分回她家鄉(xiāng)東川。徐雅鹿分在舊市,在舊市財貿(mào)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墒?,才教了一屆畢業(yè)生,不知何故,她就辭職了,之后不知去向,有人說是去了深圳。不管怎么說,她與同學(xué)們失去了聯(lián)系,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
再一次見徐雅鹿,卻是十年后,何商在傷鹿大酒店培訓(xùn)學(xué)習(xí)。休息時,他在大廳與徐雅鹿相遇。“徐雅鹿,你好!”何商驚喜地叫了出來。
徐雅鹿愣了一下,眼睛瞬間一亮,隨即又暗了下來。她伸出一只手,與何商握了握,指著身邊有些駝背的絡(luò)腮胡子男人說:“這是我丈夫。”徐雅鹿與她丈夫要去深圳,便匆忙乘車往飛機場,消失在暴風(fēng)雨里。
過后,何商想了幾天也沒弄明白,徐雅鹿為什么會嫁給那個男人。
他特地打電話與羅鐵說,羅鐵也很吃驚。
何商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對妻子李倩說:“你猜,我在傷鹿大酒店遇到誰了?”
“舊情人。”李倩咯咯咯地笑道。
“嘿,還真差不多呢!遇到徐雅鹿了?!薄鞍??終于有徐雅鹿的消息了!我以為她失蹤了呢?!弊x大學(xué)時,李倩原本就是徐雅鹿最好的閨蜜,兩人無話不談。她其實也長得挺好看的,文靜秀氣,與徐雅鹿外向型性格形成反差,一個靜,一個動。她與何商成家后,就失去了徐雅鹿的消息。
李倩伸出手,捏住何商的鼻子,說:“是不是想她啦?舊情復(fù)發(fā),不可醫(yī)治??!”
何商笑道:“真聰明,什么都瞞不過你,這回我還睡了她呢!”李倩突然手往下一滑,一把抓住何商的下面,說:“諒你也不敢!
不然,我會料理了它?!迸嘤?xùn)幾天的何商,早已想那事想得要命,見妻子撩撥自己,一把摟過一絲不掛的她,壓了上去……“過足癮了吧?”羅鐵一聲大喊,嚇了何商一大跳,手里的煙頭也掉在地上,趕緊伸腳狠狠踩踏了一下,跟著羅鐵走出了衛(wèi)生間。
“你抽了多少啊?煙抽多了可不好。上了年紀(jì)的人應(yīng)該保養(yǎng)為重。”羅鐵勸道。
“男人不抽煙,白來世上顛。懂不?”何商為自己找借口,突然嬉皮笑臉起來。
返回餐廳時,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東倒西歪的,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看來喝了不少。何商再看自己這一桌時,發(fā)現(xiàn)徐雅鹿已經(jīng)醉了,躺在李倩懷里。高沛新與邊上的一個同學(xué)劃拳正酣。
羅鐵說道:“這兩杯,是你的,喝掉。”“好,羅鐵,我干!你與高沛新陪我喝半杯,不敢就算了?!焙紊探器锏匾恍?。
“咱們是當(dāng)年的三葉,誰怕誰,干!”高沛新站了起來,大聲嚷道。
李倩聽了,眼里閃過一絲不快,說:“別喝了,來把她扶到房間,‘三葉伴花去’吧!”
何商看了一眼李倩,李倩沒有看他。
幾人把醉得一聲不吭的徐雅鹿扶進她的房間。
羅鐵說:“她沒喝多少啊,竟然醉成這樣。不過,睡一會,就會好的。
我們?nèi)ザ欠庞硰d看電影去吧,這可是預(yù)先安排的活動內(nèi)容?!北娙隧憫?yīng)。
“我就不去了吧,回房間看新聞去。我等你回來,李倩?!焙紊陶f完就走了。
沒人強求他,都知道他從不看電影。李倩的記憶里,何商就婚前陪她看過一次,婚后幾十年,他們從未進過電影院。李倩說:“算了,我也不看了,陪他回房間?!薄澳窃趺葱校磕銈兪莵韰⒓油瑢W(xué)聚會的,不是來度蜜月的。走走,陪陪我們嘛!”高沛新嘻嘻哈哈地說。
李倩白了他一眼,跟上他們往二樓放映廳走去。
何商回到房間,沖了一個涼,這才感覺清爽了許多。他打開電視,不斷切換頻道,唉,今晚沒什么好看的,要么是抗日神劇,要么是古裝情感戲,動輒幾十集,他可沒工夫看這些,他一直認(rèn)為很多電視劇是垃圾,太假,耗費他的時間,等于謀財害命。他躺在床上,索性把雙腳抬得老高,伸在椅子上,想休息一會。
徐雅鹿怎么把自己喝成那個樣子?記得她的酒量不差啊,再說了,同學(xué)聚會她可是唱主戲啊,這下倒好,她先躺倒了??蠢钯徽泻粜煅怕箷r,似乎不開心,難道她覺察到什么?
他與徐雅鹿第二次在這個酒店相遇時,她老公沒有與她在一起,聽她說是身體不適在深圳調(diào)養(yǎng)。與畢業(yè)十年后的第一次遇見相比,徐雅鹿很熱情,邀請他一起用餐,兩人還喝了很多酒。當(dāng)她說出“當(dāng)年我聽到你結(jié)婚,一氣之下做了雞,就在這個酒店?!钡脑挄r,他很意外和震驚。后來,徐雅鹿邀請他去頂樓,她的私人茶室喝茶、賞夜景。時值鵝黃柳綠春雨無聲的時節(jié),徐雅鹿在何商面前,打開了她塵封已久的記憶閘門。
徐雅鹿心里裝著的是何商,她沒有想到羅鐵、高沛新也狂熱的追求她,而且,其執(zhí)著程度超出她的想象。她見三人親如兄弟,未厚此薄彼。結(jié)果,班里其他女生有了十指相扣的伴侶,而徐雅鹿反而形影相吊,孑然一身。大三暑假結(jié)束回歸學(xué)校后,她決定向何商大膽表露她的心思。不能再等了,已進入大四,明年初就要實習(xí),她下了決心。讓她倍感意外的是,何商呢,偏偏躲著她了。她極為生氣,故意對羅鐵、高沛新超好了起來,結(jié)果這對雜種竟然為了她半夜決斗,贏的那個才能與她好。兩人最后當(dāng)然明白過來了,徐雅鹿心里只有何商,對他兩個突然好,是為了懲罰何商。在舊市工作那段時間,是她最難熬的時候,她睜眼閉眼都是何商的影子。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得知,何商與李倩結(jié)婚了,她仿佛如夢初醒,突然憎恨起何商李倩兩人來?!靶∪?!”“狗男女!欺騙我,奪閨蜜之愛!”她不知這樣罵過多少遍。當(dāng)時她就住在這個酒店,那時叫綠洲酒店。她在一樓酒吧里狂飲,狂笑。這時,一個青年男子走了過來,說“你真美”,并說他的心情與她此時一樣,愿陪她喝。幾杯下肚后,男子問她是否愿意與他開房,她看了看男子,沒有說話。
男子起身架起她,她沒有反抗,順從地跟他往樓上走去。
完事后,男人看到床單上的一抹嫣紅,眼里閃現(xiàn)出異樣的表情,給了徐雅鹿一疊錢。徐雅鹿一把灑在地上,大哭道:“我不是雞,我是失戀?!边@個男子靜靜地看了她好久,把錢撿了起來,過來摟住她,陪她過了一夜。第二天,刮著狂風(fēng),下著大雨,她跟男子去了深圳。
到了深圳,徐雅鹿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子其實不簡單,竟然是一個很有才華的闊少,協(xié)助他父親管理著幾家酒店,并非一般的紈绔子弟。徐雅鹿原本很美麗,又是大學(xué)畢業(yè),于是,以男子文秘助理的名義,幫助他打點文檔業(yè)務(wù)。她很能干,深得男子賞識,不斷給她加薪。當(dāng)然,男子晚上需要她時,她就去陪。然而生活不是小說,現(xiàn)實是很殘酷的,兩年后,男子在去江浙一帶處理業(yè)務(wù)時出車禍而亡,同時遇難的還有男子的母親。說來也是幸運,每次出遠門,男子都要帶上徐雅鹿,偏偏這回沒叫她去。
徐雅鹿覺得這個世界似乎太多變,讓她猝不及防,不管如何,她雖然沒有愛上這個男人,但畢竟他是第一個使她變成女人的男人,那幾天她很頹廢。男人不在了,她似乎沒有理由留在公司里??墒虑橛殖霈F(xiàn)戲劇化的變化,男人的父親來找她,與她進行了長談,并給她一個月的時間考慮,這一個月照例開她薪水。男人的父親要她嫁給他。
徐雅鹿聽了呆若木雞,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怎么可能?她一個女孩子,怎么能嫁給這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人。這一個月里,男人的父親沒有來找她。最后一天,她打電話給他,說她要回舊市去,不愿在這兒。男人的父親沒有說什么,叫人給她發(fā)了足額薪水。當(dāng)徐雅鹿就要進入車站的時候,男人的父親開車來,叫住她,說她還可以考慮一下,如果同意就上他的車回公司去。
就這樣,徐雅鹿把自己嫁了。丈夫就是那個男人的父親,一個有些駝背的長滿絡(luò)腮胡的男人。她提了要求,丈夫滿足她,以丈夫的名義,來這兒買下綠洲大酒店,更名為傷鹿大酒店,意為何商傷害了徐雅鹿。她自己也改名,去了鹿字,成了徐雅,所以丈夫叫她徐雅,所有她經(jīng)手的業(yè)務(wù),也都用了徐雅的名字來辦理。
何商猶如聽到天方夜譚,但事實又?jǐn)[在這兒。他怎么也想不到,因為他,會給徐雅鹿造成那么大的傷害,以至于徹底改變了徐雅鹿的人生軌跡。當(dāng)他還在恍惚中,徐雅鹿卻意外地?fù)湓谒砩?。正?dāng)年的何商,立即迎合,徹徹底底地給了她滿足。那一刻,徐雅鹿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人就這樣,有了一,就會有二。又一次,徐雅鹿問何商,當(dāng)年為什么棄她而去,而且,讓她想不到的是,與她的閨蜜李倩結(jié)婚。
聽到徐雅鹿說到李倩,何商的心沉了一下。他披衣起床,抽出一支煙,站在窗子邊。外面,繁華的大街抵制不住誘惑,向遠處延伸,迷蒙綿綿,沒有盡頭。
那年,母親胃切除手術(shù),需要大筆錢,而家里已經(jīng)窮得叮當(dāng)響,何商原本是要放棄學(xué)業(yè),去弄錢的。結(jié)果是李倩不知為何得知消息,趕到醫(yī)院,交了手術(shù)費和所有后期治療費。當(dāng)時他父親日夜照料母親,休息不好,感冒嚴(yán)重。李倩竟然悄悄給學(xué)校請假,留下照料他母親十天。本來何商的父親是不同意的,但李倩對他講,說她是何商的女朋友,反正都要成一家人了,還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并且請求他,暫不要對何商說,待她回校親自與何商講。就這樣,老實巴交的父親,竟聽了他“未來兒媳婦”的話。事實上,李倩返校并未告訴何商這些,當(dāng)何商再次來到醫(yī)院時才知道,覺得欠李倩太多太多。他如夢初醒,想起李倩的種種,每次當(dāng)他需要時,好像李倩都在他身旁,就拿那次運動會,他扭傷,躺在校醫(yī)室,也是李倩在他身邊。只是他當(dāng)時的心全部在徐雅鹿身上,完全忽略了身邊這個很在乎他的文靜女生。因為李倩家就在東川,離西平市不遠,何商帶上土特產(chǎn),專程去她家感謝大恩。
到了李倩家,她不在,去街上了。她媽讓何商等。何商很吃驚,說:“伯母怎么知道我叫何商?”李倩媽媽笑了,說:“我們?nèi)胰硕贾腊?,倩兒的心被你拿走了。你來看,倩兒的臥室?!焙紊倘f分驚訝!臥室的墻上,掛滿了何商的照片。有的照片下用英文寫著“Iloveyou”;有的是何商參加演講比賽的特寫鏡頭;有的是學(xué)校運動會時的留影。何商看著,心里濕漉漉的,淚悄然滑落。
突然,一只細白的手從身后伸來,手里是潔白的紙巾。何商回頭一看,是李倩,羞澀的臉龐通紅,竟是那么好看。何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把摟過李倩抱住。李倩也緊緊摟住他。
坐在床上的徐雅鹿,聽得抽泣了起來,說:“對不起,我確實不知你母親生病,也沒人告訴我。不然我也會這么做的。”“咚!咚!咚”“咚!咚!咚”一陣敲門聲,斷了何商的回憶,驚得他放在椅子上舒展的雙腳滑下來。他起身拉開門,是容光煥發(fā)的徐雅鹿。
“你不是喝醉了嗎?”何商問。
“笨!醉了還能來嗎?那是我故意裝的?!毙煅怕龟P(guān)上門,隨手摟住何商的脖子。
何商一只手?jǐn)堊∷?,另一只手按在她鼓鼓的胸脯上。兩人緊緊纏住,動作大、粗魯。
兩人靜靜地躺了一會,何商起身,說:“電影要完了吧?”徐雅鹿?jié)M足地蜷縮著,說:“美國大片,上下兩集,還早呢!”突然,她又翻個身,趴在何商身上問,“我把酒店改名為‘賞鹿大酒店’有何看法?意義不一樣了啊,賞,有一種欣賞和愛的含義:何商愛徐雅鹿嘛!”“你那點心思,我看出來了?!焙紊陶f完,猛地翻過來,把她壓在身下,又猛烈地抽動起來。
過了好久,走廊里,傳來說話聲,電影散場了。李倩進來,看著窩在被子里的人,說:“睡啦?”
“嗯,睡了一覺?!焙紊填^也沒抬地說。
“房間里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李倩邊脫衣服邊說。
“賓館里都是這味?!焙紊谭粋€身,算是回答。
有聚就有散。午飯后就要各自離去。大家話很多,依依不舍,結(jié)果這頓飯吃了很久。人人成了話騾子,說也說不完,像以后就沒有機會說似的,甚至認(rèn)為這次就是最后一次聚會。
高沛新說:“三十年才見面,要不是徐雅鹿召集,恐怕這輩子也見不到你們了?!闭f著,淚水竟涌了出來。徐雅鹿見狀,眼睛也是紅紅的,看了一眼何商,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遞給高沛新。
高沛新接過,擦了擦,又笑了起來,說:“不好意思!哎呀,都是要入土的人了,還有什么好落淚的?,F(xiàn)在,不知你們敢不敢,說說以前對同學(xué)做過的虧心事。我就敢?!闭f著,高沛新端起酒杯,來到徐雅鹿身邊。“徐雅鹿美女,當(dāng)年,我真的對不起你。大三結(jié)束那個學(xué)期,何商家母親病了,住院。班里只有所謂的‘三葉’知道。你這朵花是不知道的。不過呢,后來,另一朵花也知道了,就是李倩。那是我告訴她的。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么不能說的。好的壞的對的錯的,都過去了,無所謂了。來,徐雅鹿,咱倆干了這杯,容我詳細說?!碑?dāng)年,何商、羅鐵和高沛新都愛著徐雅鹿,但那是一種青澀的愛,或是一種懵懂的愛,大家對愛還不是太了解,做了許多荒唐事。為了清除情敵,有時會違心地做事,而且不擇手段。何商的母親病重住院,何商委托高沛新告訴徐雅鹿。高沛新愛著徐雅鹿,不愿意看到他倆走得太近。他知道有一個女生暗暗愛著何商,他從她的言行舉止早就看出,這個女生就是李倩。他靈機一動,就把何商母親病重住院的事告訴了李倩,而隱瞞了徐雅鹿。高沛新認(rèn)為,這樣能給何商造成了錯覺,徐雅鹿對何商的母親病重住院不聞不問。
高沛新說完,自給自倒?jié)M酒杯,對徐雅鹿說:“作為對當(dāng)年的懲罰,我喝了這杯!”說完一飲而盡。
徐雅鹿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哈大笑,說:“你因愛而犯錯,理解。更何況都過去了,這有什么呢。我也陪你一杯!”干完這杯,徐雅鹿轉(zhuǎn)朝何商、李倩、羅鐵,說:“難道你們就沒有做過對不住同學(xué)的事嗎?”羅鐵說:“誰怕誰?你們敢說我也敢說。何商,你與李倩結(jié)婚,是我告訴了徐雅鹿。當(dāng)時就為了讓她斷絕對你的幻想,我好追求徐雅鹿。因為高沛新已經(jīng)另有所愛。高沛新,對不起。那張紙條是我拍攝的,你忘了我的特長就是攝影照相嗎?做這點事,對于我小菜一碟。我說徐雅鹿答應(yīng)了做我的女朋友,并給你看了照片,從而使你氣得在學(xué)校的水塔下哭了很久,轉(zhuǎn)而追求外語系與你搭檔演出的那位女生。當(dāng)然,看到你們?nèi)缃襁^得很好,我心安些。”羅鐵說完,倒?jié)M一杯酒,就要喝,卻被李倩搶了過來。
李倩紅著眼,說:“徐雅鹿是我的閨蜜,我說實話,我確實沒有做過對不住她的事,天地良心。但是,羅鐵,大學(xué)期間,我說愿意跟你學(xué)拍照,那是假的,我的目的就是抽取你拍攝的一些照片,我騙你說有些不成功,沒有沖洗出來,其實不是,在我那兒。那些照片何商見過,他作證。但是,我沒有做過對徐雅鹿不利的事,真的沒有。我沒有奪人所愛,因為我也愛?!崩钯灰豢跉庹f完,酒杯一端,“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嗆得她劇烈地咳了起來。許是嗆著了,或許是激動吧,臉紅得要命。
徐雅鹿來到李倩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說:“李倩,我先喝了這杯,再說。你看,見底了。你與何商結(jié)婚,是你們兩個的選擇。沒有對不起誰。要說對不起,我覺得我倒是對不起你。我,我,我當(dāng)年真的恨過你,罵過你,還把我與你合影的照片剪成了兩半,燒了你的那半。但,這都過去了,這又怎么呢?你過得好就好。”徐雅鹿說著,又倒?jié)M酒,說:“各位昨晚都羨慕我過得好,有錢。是的,我現(xiàn)在是有錢,說千萬富婆不為過。但我的好同學(xué)們,我并不好過。你們也知道我老公大我二十多歲,加上他的身體不好,我其實就是活守寡。唉,不說這些事,都過去了,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我都是五十多的老婆子,還求什么呢?這都是命,不怨誰的?!闭f完又干了一杯,竟“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何商沉默不語,默默喝著。唉,這個女人,雖說這一切不是自己造成的,但起碼與自己有關(guān)。他不知說什么好,那干脆不要說,但這架勢,不說不過關(guān),那就喝醉吧,醉了就說不成了。他總不至于向妻子李倩道歉吧,說他與徐雅鹿的事,那豈不更傷害她?而且,這不僅僅是傷害,說了豈不家庭解體散伙,那在國外留學(xué)的兒子咋個辦?有的事可以說,有的事是萬萬說不得的。剛剛徐雅鹿說對不起李倩時,他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徐雅鹿要說那事,那不是大地震嗎?
“遐想什么呢?起來說,人人說了,不能沒有你?!绷_鐵對何商說。一桌的人都附和羅鐵,齊齊望著何商。
看來躲不過去了,何商不得不站了起來,端起羅鐵倒?jié)M的酒杯,說:“羅鐵,你是我的好哥們,真的對不住你。那年,李倩從東川調(diào)到西平市,幸虧有你,李倩才能得到你做人事局長的舅舅關(guān)照。我有一事確實對不住你?!焙紊剔k法多,工作開展得很快,成績十分出色。工作不到五年,就被提升為旅游局宣傳科副科長。為了擴大西平市旅游產(chǎn)業(yè)的影響,他自編自導(dǎo)了一個歷史故事。說公元225年,即蜀漢建興三年,三月,諸葛亮大軍南征,從西平市經(jīng)過。當(dāng)然,那時西平市不叫西平市,與味縣接壤。諸葛亮不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上吐下瀉,差點死去,是西平市當(dāng)?shù)匾粋€民間草醫(yī)治好的。名醫(yī)叫張泵,住在西平市北郊北莽山石洞里。這個洞就叫諸葛丞相洞。其實那個洞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這個故事,當(dāng)然,諸葛亮經(jīng)過西平市倒是真的。何商親自辦班,向?qū)в蝹冎v了這個故事,又請來分在報社當(dāng)記者的羅鐵,請他拍照,由何商提供文字資料,對外宣傳。羅鐵質(zhì)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何商打包票說是真的,一是查閱了有關(guān)資料,二是詢問了當(dāng)?shù)刈罾系拈L者,三是根據(jù)民間的傳說??吹胶紊踢@樣說,羅鐵真信了,就在《西平晚報》上發(fā)表了。這篇報道引發(fā)了轟動,人們蜂擁而來,門票收入大增。第二年,何商就成了科長。
說到這里,何商看著目瞪口呆的羅鐵說:“西平市人人知道的這個故事就這么來的。這事真的對不起你。我自罰一杯。但今天在座的同學(xué)們,此事哪里說哪里丟,傳出去就不好了,我們是為家鄉(xiāng)做事的。難道不是么?”何商說完一飲而盡。
漫漫人生路,誰都會走錯幾步。但羅鐵認(rèn)為何商錯得離譜,同學(xué)聚會結(jié)束后,再也不理何商。何商數(shù)次道歉,此事才作罷,羅鐵只好把這件事掩埋在心里。
何商五十五歲這年冬天,異常寒冷,西平市難得地下起了一場大雪。雪花摟著北風(fēng),肆意狂舞,舞得夜空如白晝,舞得大地只剩下白,舞得燈紅酒綠的城市裹著白色毯子。李倩趁何商在羅鐵家打麻將時,跳樓了。一攤鮮血染紅了白雪,很快,又被落雪掩埋了。
在省城,當(dāng)兩鬢蒼白、憔悴不堪的何商被徐雅鹿撞見時,責(zé)問他:“為啥換了手機號碼,而且不告訴任何同學(xué)。李倩的死,我聽說了,她的追悼會,我正好在深圳處理老公的后事,沒有來得及趕來。我很難過。”何商說:“我不該讓她獨自在家的。不過也是她的命,都過去了。愿她安息吧!”
徐雅鹿問:“難道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她患憂郁癥?”
何商說:“時好時壞的,也看醫(yī)生了?!?/p>
徐雅鹿問:“李倩她……”何商打斷她:“其實李倩很聰明,她什么都知道?!眱扇讼萑氤聊?。突然,一陣風(fēng)掠過,雷聲隆隆。
徐雅鹿問:“要不要去賞鹿大酒店喝茶,聊聊?”
何商說:“不了!”何商有一件事沒有對徐雅鹿講,李倩留下的遺書是,一張白紙上有一個大大的問號。
【作者簡介】
朱華勝,云南省曲靖市作協(xié)原副主席,作品散見于《邊疆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新青年》《星星》《椰城》《散文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大世界》等。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快樂青春·絕妙小小說》《農(nóng)家參謀》選載。小小說被改編為微電影在多家媒體播放,獲獎若干。
編輯:詹宇涵
審核:盧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