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山把冬天折成一把鈍刀，風(fēng)從山脊一路削下來，吹得竹林嘩啦啦響。老屋的瓦溝里積著薄霜，像是誰撒了一層碎鹽。我那時還小，個子剛夠得著灶臺邊沿，鼻尖卻早已探進(jìn)蒸汽里，去嗅母親手里的四季。
灶臺是泥磚壘的，黑得發(fā)亮，灶膛口總蹲著一只黃銅茶壺，壺蓋被蒸汽頂?shù)?/span>“噠噠”輕響。母親圍著藏青圍裙，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被柴火映紅的皮膚，她不用看日歷，鍋鏟一揚(yáng)，便是立春:水缸里結(jié)一層薄冰，就是冬至。節(jié)氣全藏在廚房的呼吸里--柴火噼啪是驚蟄，鍋蓋跳動是小滿，而香腸，是臘月最響亮的回聲。
掛在灶臺上的香腸，是秋天就開始醞釀的。父親把豬肉切成骰子塊，拌上花椒、鹽、白酒，母親用手揉，像揉一團(tuán)會發(fā)芽的云。灌進(jìn)腸衣后，它們被拴成一串，吊在灶屋梁下，一天天被柏枝煙熏成琥珀色。我仰頭數(shù)，一節(jié)、兩節(jié)三節(jié).....像數(shù)著日子里的糖塊。
最盼的是臘月二十三。那天母親會取下最飽滿的兩節(jié)，切成薄片，刀鋒貼著腸衣“嚓嚓”走，油星子便迫不及待地滲出來。鐵鍋燒得滾燙，香腸片一滑進(jìn)去，“吱啦”一聲，像山雀撲進(jìn)雪堆。母親用鍋鏟輕輕撥，肥的部分卷成透明的小喇叭，瘦的則縮成深紅的月牙。香氣炸開，順著茅草屋頂?shù)目p隙往上竄，和炊煙纏在一起，飄到對面山坳去，
我總?cè)滩蛔∩焓郑赣H便笑，夾起一片吹兩下，塞進(jìn)我嘴里。那味道先成后甜，像把整個臘月含在舌尖--有松木的火氣，有花椒的麻，有冬風(fēng)的冽，還有母親手心的溫度。我鼓著腮幫子嚼，看母親把炒好的香腸片鋪在白米飯上，蒸汽一熏，油慢慢滲進(jìn)米粒，像給冬天繡了金線。
灶火映著母親的臉，忽明忽暗。她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住，卻顧不上攏，只顧翻炒下一道菜。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看火苗舔著黑黢黢的灶壁，忽然覺得母親就是灶王奶奶，掌管著一家人的飽暖。她往鍋里撒一把蔥花，山里的寒氣就退一尺;她往湯里點(diǎn)兩滴香油，窗外的雪就亮一分。
后來我去山外讀書，再回來時，灶臺已拆了，換成不銹鋼的煤氣灶。母親把剩下的最后一串香腸塞進(jìn)行李箱說:“帶著吧，你那邊吃不到這個味。”我摸著腸衣上細(xì)細(xì)的繩結(jié)，摸到她手上的繭，摸到秦巴山的風(fēng)霜雨雪。那一刻，所有離家的日子都化成了灶臺上的油漬，黏在記憶的鐵鍋里，怎么洗也洗不掉。
如今我住在城市高樓，廚房亮著白熾燈。偶爾煮速凍餃子，水汽蒙住窗玻璃，我就想起老屋的炊煙--它從茅草屋頂鉆出來，抖一抖，變成一條軟軟的白龍，沿著山脊往上爬。龍背上馱著母親的背影，馱著香腸的油香，馱著我整個童年的節(jié)氣。
原來母親才是人間最準(zhǔn)的歷書。她不用翻黃歷，只要灶膛里的火一旺，我就知道:春天來了，該回家吃香腸了。
野菊在霜色里說話
霜降后的第七天，我踩著縉云山褶皺里的一條舊石階，去找尋一座被時間遺落的農(nóng)家小院。石階縫隙鉆出幾莖野菊黃得像是從太陽里抽出的細(xì)絲，被風(fēng)一吹，便在山谷里蕩起細(xì)碎的金箔。它們不是花，是山寫給遠(yuǎn)人的短箋，落款處壓著一枚霜印。
小院藏在半坡的竹林后面，竹影篩下的光斑像一群跳躍的雛雞。木門歪斜，門楣上“耕讀傳家”四個字已被雨水啃噬得只剩骨架，卻仍倔強(qiáng)地懸著。推門時，一聲“吱呀”驚起檐角一只老斑鳩，它撲棱棱掠過野菊叢，抖落的幾片羽毛竟與花瓣同色。
灶屋的煙肉還冒著煙。灶膛前佝僂的老婆婆正往火里添松枝，火光把她皺紋里的陰影燒得通紅。她抬頭看我，眼睛卻穿過我，落在更遠(yuǎn)的地方--或許在辨認(rèn)我身后某個早已作古的故人。鍋里的南瓜粥咕嘟咕嘟，像一段被反復(fù)熬煮的舊事。
“這花，”她突然指窗外，“是我孫女走那年，從石縫里自己長出來的。
我蹲下去看那些野菊。它們確實(shí)與別處的不同:花心凹得很深，像被誰用拇指狠狠按過。老婆婆說孫女最后一次上山，采了滿籃野菊說要帶回城里做枕頭，結(jié)果下山時滑了腳，連人帶花滾進(jìn)嘉陵江。第二年春天，石階邊就冒出第一簇黃，此后年年抽枝，一直爬到灶屋窗根下。
“它這是替她守著路呢?！崩掀牌庞么祷鹜矒芘炕穑瑸R起的星子跳到花瓣上野菊便簌簌地抖，抖落一地碎金。
午后，她帶我去后院看柿子樹。樹干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玲”字，是孫女六歲時用小刀劃的。如今字已隨樹長粗，像一道愈合的傷。樹梢還掛著幾個經(jīng)霜的柿子，紅得透亮，像懸著的小燈籠。老婆婆用竹竿打下一個，剖開遞給我--果肉里竟嵌著一粒干癟的野菊籽
“她總把花瓣夾在書頁里，”老婆婆摩著柿皮，“這籽許是那年漏進(jìn)樹洞的。
傍晚下山時，霧從嘉陵江漫上來，野的輪廓漸漸模糊，只剩一片昏黃的暈。我回頭望，老婆婆站在石階盡頭，身影小得像野菊的一枚花瓣。風(fēng)掠過，她抬手擦眼睛，袖口沾滿金黃的花粉--那一刻，整座縉云山都化作了她的眼眶而野菊，是那些不肯墜落的淚。
后來我每年霜降都來。野菊一年比一年密，竟鋪成一條窄窄的花徑，從石階蜿蜒到江岸。第七年，小院塌了半堵墻灶屋的煙囪不再冒煙，但野菊還在，甚至開到了瓦礫間。我在花徑盡頭發(fā)現(xiàn)一塊新立的木牌，上面用炭筆寫著:“玲兒，花回家了?！?/span>
下山時，我摘了一朵野菊夾進(jìn)書頁。它干得很慢，像故意拖延一場告別。某天深夜，我偶然翻到那頁，發(fā)現(xiàn)花瓣竟?jié)B出極淡的黃色印痕，形狀恰是縉云山的輪廓--原來它把整座山都帶回來了，連帶那個站在花霧里，用一生等待一朵花回家的老人。
野菊不說話，但北碚的霜色替它說了:最動人的故事，從來不在遠(yuǎn)方，而在被野花悄悄縫合的傷口里。
下山時，我摘了一朵野菊夾進(jìn)書頁。它干得很慢，像故意拖延一場告別。某天深夜，我偶然翻到那頁，發(fā)現(xiàn)花瓣竟?jié)B出極淡的黃色印痕，形狀恰是縉云山的輪廓--原來它把整座山都帶回來了連帶那個站在花霧里，用一生等待一朵花回家的老人。
野菊不說話，但北碚的霜色替它說了:最動人的故事，從來不在遠(yuǎn)方，而在被野花悄悄縫合的傷口里。
炊 煙
天剛蒙蒙亮，灶膛里第一把松針“啪”地炸開，火光像一條細(xì)長的舌頭，舔著灶口。母親把洗好的米倒進(jìn)鐵鍋，水聲咕咚。煙，從瓦縫里鉆出去，先是直的被風(fēng)一掐，就軟下來，貼著灰黑的瓦脊，慢慢向田野爬。
那年他七歲，坐在門檻上，看煙往高處升，覺得它像一只白鳥，替他飛到山外去。父親在煙里咳嗽，聲音很沉，像灶膛深處的木頭。他說:“飯香了，煙就回家了?！?/span>
他信以為真。于是炊煙成了他最早的遠(yuǎn)方--它替他出門，再替他回來。
十七歲，他離開村莊。村口新修的柏油路像一條剛剝開的電纜，閃著冷光。母親把最后一只熏好的臘腸塞進(jìn)他的背包，灶里的火還燃著，煙卻不再為他升起。
城里的煙肉太高，煙被風(fēng)撕碎，來不及成形就散了。他在寫字樓十四層的窗邊，看對面玻璃幕墻反射的云，像一條條斷掉的炊煙。夜里胃疼，泡一碗速食面，熱氣剛冒起來，就被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口吹滅。那一刻，我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煙都能回家。
他父親病重的那年，趕回老屋。灶冷著，煙肉像一根枯死的骨頭。母親蹲在灶口，用舊蒲扇一下一下扇，煙升得磕磕絆絆，像老人拄杖過橋，
父親躺在里屋，呼吸像風(fēng)箱。他聽見煙撞在瓦片上的聲音，忽然睜眼說:“火太急了，煙會迷路?！倍紫氯?，接過蒲扇，學(xué)他當(dāng)年的樣子，把柴火輕輕撥開--火小了，煙反而穩(wěn)了，一縷一縷，從窗欞間鉆出去，在冬日灰白的天上，畫出一道柔軟的弧線。
父親望著那道煙，笑了:“它認(rèn)得路。”
父親走后，母親把老灶封了。她說一個人做飯，煙太孤單。勸她跟我去城里，她搖頭，指著遠(yuǎn)處新修的高速公路:“煙往那邊去了，我得在這兒等它回來。
高速路像一條拉鏈，把村莊的黃昏撕開。夜里車燈流過，像一條發(fā)光的河。母親坐在門檻上，影子被車燈拉長又壓短，像一根被反復(fù)點(diǎn)燃又熄滅的火柴，
直到去年冬天，村里通了天然氣。政府拆老灶那天，母親把灶膛里的灰掏出來，裝進(jìn)一只瓦罐。她說:“讓它先走，我隨后?！?/span>
今年清明，帶女兒回去。老屋已拆原地起了兩層小樓，廚房貼著白瓷磚天然氣灶藍(lán)幽幽的火，像一朵不肯飛的小火苗。女兒在院子里追一只蝴蝶，忽然指著天空:“爸爸，那朵云好像奶奶的頭發(fā)?！?/span>
他抬頭，看見一縷極細(xì)的白煙，從鄰居家的煙肉里升起來，被風(fēng)拉得很長，像一條從過去伸過來的線。
那一刻，我終于懂了:炊煙從來不是從灶臺升起的，而是從人的心里。只要還有人記得爐火的聲音，記得米飯開鍋時“噗”的一聲輕笑，煙就永遠(yuǎn)會回來-它往返于生與死、城與鄉(xiāng)、告別與重逢之間，像一條柔軟卻堅韌的臍帶把散落四方的我們，悄悄縫在一起。
蹲下來，告訴女兒:“那是煙，也是路?！?/span>
女兒眨眨眼，問:“路會斷嗎?
他說:“只要有人想回家，路就不會斷?！?/span>
傍晚，點(diǎn)了一支香。煙筆直地升上去，像一根小小的桅桿。它穿過新樓的屋檐，穿過高速公路的喧器，穿過二十年光陰的塵埃，終于抵達(dá)那片瓦藍(lán)的平
風(fēng)來了，煙晃了晃，沒有散。它像當(dāng)年七歲的我，固執(zhí)地相信:無論飛多遠(yuǎn)最后都會回到那一口冒著飯香的灶膛
炊煙的往返，原來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也是一場更漫長的重逢。
作者簡介：龍宇環(huán)，男，重慶市自由撰稿人，第十一屆半朵中文網(wǎng)專欄作家。
（責(zé)任編輯：韓紫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