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百歲刀鳴
永樂十五年冬夜，靈源山的風雪卷著松濤撞在草廬木窗上，像鄱陽湖上戰(zhàn)船碰撞的轟鳴。張定邊蜷縮在破絮里，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胸口——那里的箭疤在風雪夜總會發(fā)燙，仿佛常遇春的狼牙箭還在骨縫里震顫，每一次悸動都帶著洪武元年的鐵銹味。
夢里的湖面沒有火光，只有碎銀般的月光鋪在水上。陳友諒站在"漢興號"船頭笑，疤臉在月色里泛著紅光，正把最大的那條青魚往他手里塞，油汁滴在他胸口的銅錢上，"定邊力氣大，該多吃"。張必先蹲在船尾磨刀，板斧刃口映出少年時的臉，"二哥你看，我這斧柄纏了黃蓬鎮(zhèn)的麻繩"，說著就用斧背敲船板，聲響驚得水里的魚躍出水面。
張定邊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赤著腳踩在水面上，腳底板沾著巢湖的淤泥。玄鐵刀不知何時回到背上，刀鞘里的震動像極了當年黃蓬鎮(zhèn)的心跳——三個少年擠在破床上，能聽見彼此的心臟在同一個節(jié)拍上跳動。
"三弟快來！"陳友諒舉著酒葫蘆喊他，葫蘆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漢"字。張定邊伸手去接，卻見自己的手掌變得寬大有力，虎口老繭里嵌著鄱陽湖的血泥。他聽見年輕的自己在喊："大哥、二哥，等等我！"這聲音撞在水面上，激起的漣漪里浮出無數(shù)張臉：安慶城頭被腰斬的元兵、武昌城下死戰(zhàn)的玄甲軍、王寡婦幼子攥著半塊麥餅的手，他們都在朝他笑，笑得像黃蓬鎮(zhèn)曬谷場上的鄉(xiāng)親。
草廬門被推開時，風雪卷進片明黃。朱棣負手站在案前，錦緞斗篷下擺沾著泥點，身后侍衛(wèi)按刀而立，腰間蟒紋令牌在陰雨天泛著冷光。"張公別來無恙。"新君的聲音里帶著刻意壓制的威儀，目光掃過草廬墻角——那里堆著劈好的柴，斷口平整得像被重刀劈過，絕非尋常樵夫的手藝。
張定邊沒抬頭，繼續(xù)研磨藥杵。石臼里的蒼術(shù)被碾成粉末，混著松煙漫出窗欞。右胸的舊傷疤突然發(fā)燙，那里還埋著常遇春箭簇的鐵屑。"老朽只是個采藥人。"他聲音比山澗的石頭還硬。
朱棣卻自顧自走到案前，指尖撫過那幅泛黃的進軍圖。長江流域的河道標注得比朝廷秘藏還精細，暗礁位置用朱砂點出，"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幾個字被摩挲得發(fā)亮。圖側(cè)批注著小字："西北風最烈，可借風縱火"，墨跡間沾著暗紅斑點，湊近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與南京城墻磚縫里的一模一樣。
"令尊沒說過吧？"張定邊枯瘦的手指劃過長江支流，指尖老繭蹭過紙面，"若按此策，至正二十三年八月，你們朱家的祖墳該長草了。"他在"安慶"二字上停頓，那里有個小小的刀刻痕跡——攻破安慶后做的標記，深得能卡住指甲。
朱棣凝視地圖良久，突然撩袍跪地。身后侍衛(wèi)臉色慘白，這是他們第一次見皇帝向人下跪，連山間雨聲都仿佛停頓了。"請張公出山，為朕訓(xùn)練邊軍。"新君額頭幾乎觸到地面，"蒙古殘部未滅，朕需要您這樣的勇將。就像當年陳友諒需要您一樣。"
張定邊卷起地圖，動作快得不容置疑，仿佛那不是輿圖，是燒紅的烙鐵。"免了。"他從床底拖出個鐵箱，銹跡斑斑的鎖扣被他一掰就開，鐵屑簌簌落在地上。里面鋪著的玄色戰(zhàn)袍已褪色，肩甲處的破洞還留著焦黑痕跡——鄱陽湖之戰(zhàn)時被火箭燒穿的。"老朽還要去采天麻，晚了就被山鼠刨走了。就像當年那些弟兄，晚一步救援，就永遠沒了。"
朱棣沒再強求，從腰間解下塊龍紋玉佩放在木墩上。玉佩的螭龍紋間沾著血絲，顯然剛從戰(zhàn)場取下，血腥味混著雨水漫開來。"歲給米三十石。"見張定邊愣住，又補充道，"不是給你，是給黃蓬鎮(zhèn)的父老。"
草廬的風雪停了，陽光穿過松針照在案上。張定邊攤開那幅泛黃的進軍圖，背面用無數(shù)細小字跡寫滿名字："前營什長周狗兒，安慶西門陣亡"、"親衛(wèi)趙鐵柱，鄱陽湖斷后"、"張必先，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初九"......最末尾處，用褪色的朱砂寫著"陳友諒"，下面壓著個模糊的指印，指腹紋路里還能看見刻"黃蓬"二字時的刀痕。
牧童阿毛在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老人蜷曲的右手掌心，三道指痕嵌在皺紋里，拼成"黃蓬"的形狀。而張定邊臨終時，掌心的半塊銅錢與陳友諒那半塊在骨灰中自然拼合，被前來送糧的巢湖漁民發(fā)現(xiàn)——銅錢邊緣的齒痕嚴絲合縫，像從未被劈開過。
漁民把銅錢帶回黃蓬鎮(zhèn)，埋在老槐樹下。次年春天，樹洞里長出叢新綠的蘆葦，葉片上的露珠在陽光下滾動，像極了未干的淚。有人說那是玄鐵刀的靈氣化的，有人說那是三個少年的魂回來了，但更多人相信，是張定邊終于追上了當年喊他"三弟"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