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閏六月初六,凌晨五點的菜鄉(xiāng)古鎮(zhèn)還浸在薄涼里。曉星已悄悄隱入漸亮的天幕,朝霞漫過各類建筑的墻,暈染出一片暖紅。她們卻已摸黑起身,輕手輕腳擠過堆滿行李的宿舍角落。年近花甲的人,或許是到了覺淺的年紀,或許是宿舍里工友多、衛(wèi)生間少,總得早一步爭個席位。也或許,這兩樣都占了。昨天十二個小時的站立,早把筋骨里的力氣榨得所剩無幾??山裉斓某抗庖徽?,還是得咬著牙往下扛。
五點二十分光景,她們攥著特大號水杯,腋下夾著還帶點潮氣的工裝,在古鎮(zhèn)政府對面的路燈下聚成一小片。路燈的光昏黃,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都在等公司的 “班車”。說是班車,其實是勞務(wù)經(jīng)理兼司機開的七座面包車。人總比座位多,每次都要擠得滿滿當當。她們涌上車的模樣,像極了農(nóng)院里爭搶飼草的羊群。不是貪婪,是怕慢一步就趕不上一公里外公司餐廳的早飯。那早飯從來是饅頭、咸菜配稀飯,千篇一律??扇糈s不上,或是半路上車壞了,或是吃飯慢了些,遲到是定了的。七點要上工,六點五十前得打完卡。中間還要換工裝,互相幫著粘掉衣領(lǐng)上的碎發(fā),過消毒間,再順著安全通道進內(nèi)包裝車間,等著開早會。哪一步都慢不得。
她們來自天南地北的農(nóng)村,大多是被中介的宣傳招引來的,也有的是靠同鄉(xiāng)一句 “能掙錢” 的介紹。年紀多在五十五到五十八歲之間。若是在城里,這個年紀早該拿著退休金,守著孫輩享天倫了??伤齻儾恍校霞颐吭乱话俣鄩K的退休金,連買袋白面都要算計,更別說偶爾給孫輩買塊糖。兒女倒是都成了家,可難處藏在心里。幫兒女帶娃時,進兩趟超市就把退休金花光了。向孩子張口要,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家里的農(nóng)活靠機器幫襯,忙完農(nóng)季就剩大把空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渾身不自在。她們想攥著點自己的錢,想活得不那么 “伸手要”,想找點兒做人的體面。于是敲開了中介的門。中介的姑娘說,年紀擺在這兒,別的廠都不收,唯獨菜鄉(xiāng)古鎮(zhèn)的鵪鶉蛋食品廠還缺人。她們揣著這點兒憧憬,就這么來了。
近幾年房地產(chǎn)行情低迷,大齡農(nóng)民工找活更難了。菜鄉(xiāng)這家食品廠,在全國鵪鶉蛋制品行當里算頭一號的。聽說六月前還是淡季,廠里的長期工都得隔日輪崗。一進七月,各地的訂單順著網(wǎng)線涌來,長期工哪里夠?那些臟活累活,當?shù)厝擞植辉刚词帧9局缓猛辛烁鞯刂薪?,往全國招勞?wù)工,女工要得多,重活也得補些男工。
可這 “勞務(wù)工”,簽的不過是人力資源公司擬的單方面協(xié)議,連公證都沒有。協(xié)議上寫著期限十二個月,實則干滿兩個月就能走。要離職得提前三十天申請,干不滿七天,一分錢都拿不到。滿了七天要是非正常離職,前七天的工資還得折半。廠里的長期工按件算錢,多勞多得。她們是按天算,熬夠十一個小時才算滿勤。男工多干一小時補十五塊,女工多站一小時,就只能算白耗。
白天的早會,除了點名、派活,重中之重是反復(fù)強調(diào)質(zhì)量和安全。要挑出變質(zhì)的蛋,要看包裝袋有沒有漏氣,要核對產(chǎn)品夠不夠斤兩,要檢查噴碼清不清晰。最要緊的還是 “防頭發(fā)”。不管男女,頭套得拉到耳根,口罩得遮住口鼻。一根頭發(fā)掉進產(chǎn)品里,就是大錯。工裝得天天洗,膠鞋必須穿。車間里不定時洗機器,地板上總積著水,滑得很。要是沒按規(guī)矩來,當場就得交罰款。這錢罰得她們心尖發(fā)緊,工資還沒見著影,先得自掏腰包。每個人都像踩在薄冰上,生怕自己成了那個倒霉的。尤其是那位個頭不高的女班長,罰起款來從不含糊,她們都親眼見過好幾次。
七點半,早會散了,車間里的機器 “嗡” 地醒過來。流水線一旦轉(zhuǎn)起來,除非出故障,就沒停過的時候。午飯從十一點半開始輪班,每班只有半小時。為了趕訂單,機器哪能歇?她們得把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一個人頂兩個人的活。稍一走神,手慢半拍,產(chǎn)品就堆得像小山。廠里的長期工就會扯開嗓子喊,甚至罵人。耽誤了她們計件,就是少賺了錢。運氣好時能碰到個心軟的機長,過來搭把手。要是碰到個冷著臉的,就只能自己硬扛。半小時下來,汗早把工裝浸得透濕。心里只剩一個盼頭:同伴能快點吃完換自己。面對長期工的責罵,她們大多忍著。沒干滿七天就走,連來回路費都掙不回來。也有實在忍不了的,就用老家方言嘟囔兩句。對方聽不懂,倒也能相安無事。偶爾有人干半天、一兩天就走,她們私下里會嘀咕:“要是不差錢,何必大老遠跑來遭這份罪?”
車間分三層:一樓是外包裝和鹵煮車間,二樓是內(nèi)包裝車間,三樓是休閑產(chǎn)品車間。三樓和二樓有中央空調(diào),能透口氣。一樓只有幾臺風(fēng)扇轉(zhuǎn)著,熱風(fēng)裹著鹵煮的蒸汽,悶得人喘不上氣。男工大多被分到這兒。女工多在二樓內(nèi)包裝車間,也有少數(shù)男工能來二樓,干些揀袋、抬筐、拉車的重活。新來的男勞務(wù)工,幾乎都要先去鹵煮車間 “試活”。那地方像農(nóng)村的流水席,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勞務(wù)經(jīng)理倒總樂意帶新人來。懂行的老羅說:“勞務(wù)工哪怕干一天,公司也會把錢給勞務(wù)經(jīng)理;可要是干不滿七天,勞務(wù)經(jīng)理一分錢都不會給你,這就是他的門道?!?/p>
二樓內(nèi)包裝車間的機器聲沒停過,白天七條流水線全開著。這天,二號線上的 “小不點” 和東北大姐又吵起來了?!靶〔稽c” 是個三十多歲的長期工,身高才一米三出頭,像個沒長開的孩子,面相也顯嫩。大家私下都這么叫她。可她人小脾氣大,還愛找勞務(wù)工的茬。剛才班長領(lǐng)來個新勞務(wù)工在二號線上學(xué)活,新人手生,總出錯。耽誤了產(chǎn)量,也礙了她計件的事。同是長期工的東北大姐看不過去,替新人說了兩句公道話。她們在一旁看著,心里悄悄為大姐點贊。在這異鄉(xiāng)的車間里,這聲仗義話,竟像見了親人似的暖。
對她們來說,最盼的莫過于機器出點小故障。師傅來檢修時,才能趁機去趟衛(wèi)生間,喝口溫水緩一緩。平時流水線轉(zhuǎn)著,連喝水的空當都沒有。就像那位羅姓工友說的:“早上要是能分到個手生的機長手下,就算走了運。她調(diào)機器沒那么熟,機器常停,我們就能多歇會兒?!?/p>
午飯和晚飯,從來只有炒菜配饅頭,連口熱湯都沒有。半小時的吃飯時間,要換工裝、洗手、灌夠水,還要擠衛(wèi)生間,緊得像打仗。有時新來的勞務(wù)工慌著去車間,沒把餐廳的凳子歸位,伙夫就會扯著嗓子罵。要是有人嫌飯菜不合口,把剩饅頭、剩菜倒進垃圾桶,伙夫們就用方言劈頭蓋臉地罵 “浪費”。她們有的低著頭忍了,有的忍不住辯兩句??稍睫q,伙夫的嗓門越響,像被惹毛的犬。她們心里委屈:干不滿七天就是白干,誰愿意平白受氣?可也只能把委屈咽下去,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吞。
廠里的日子不全是冷的,也有零星的暖。勞務(wù)經(jīng)理幫她們免費辦了健康證,每天下午會發(fā)一塊奶油雪糕,降溫也甜個嘴。干滿兩個月的人,還能領(lǐng)到一袋五公斤的面粉。她們捧著面粉,心里竟有點熱乎:好像公司真把她們當 “人” 看了。這點體面,夠她們念叨好幾天,哪怕還在發(fā)愁這袋面粉怎么帶回老家。
正常的白班是從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二點半,下午從十二點半干到晚上七點半。下午的時間更長,也更熬人。一點多的時候,困意像潮水似的涌上來。尤其是平時有午覺習(xí)慣的人,站著都能打晃。可流水線不停,手和腳就不能停。只能硬撐著,在半夢半醒間 “熬”。偶爾被機器劃破手指、蹭破皮,是常有的事,用衛(wèi)生紙裹兩下就接著干。要是碰到好心的機長,會給片創(chuàng)口貼。小傷是不能請假的,班長不批,她們自己也舍不得。出來就是為了掙錢,少干一天就少一天的錢。為了讓傷口快點好,她們只能戴上手套。可手指總沾水,手套里又悶。一天下來,手被泡得發(fā)白起皺,看著都不像自己的。等到終于熬到下班,兩條腿早沒了知覺。換工裝,洗漱,吃晚飯,然后等著班車送回宿舍。明明公司到宿舍只有一公里,步行十分鐘就到,可她們連抬腳的力氣都沒了。
一天里最舒心的時刻,要屬下了班去逛超市。一進門,服務(wù)員的吆喝聲就裹著煙火氣涌過來,比老家的趕集還熱鬧:“黃瓜九毛九一斤,大處理了哈!”“小蘋果兩元一袋,甜得很哪!”“小菜十五元三份,老鄉(xiāng)快來挑了!”女工們專挑下架的便宜水果,貴的舍不得碰。家里當家的知道了,該說她們亂花錢了。男工們搶著買處理的時令菜,再拎一壺散裝高粱酒,奢侈點的還會稱半斤豬頭肉。干了一天重活,廠里的飯菜清湯寡水?;厮奚峋椭〔撕葍煽诰?,才算給自個兒補補。要是把身體熬垮了,怎么掙錢養(yǎng)家?
第二件舒心的事,是洗完澡跟家里打電話??上丛柽@件事,總讓她們鬧心。勞務(wù)工宿舍五層樓住了七十多號人,只有三樓西頭有個洗澡間,還只有兩個淋浴頭能用。勞務(wù)經(jīng)理定了規(guī)矩:一、三、五、七女工先洗,二、四、六男工先洗??梢?guī)矩頂不上一身汗。不管男女,只要見洗澡間的門開著,就跟搶什么似的沖進去。出了一天汗,身上粘得像爬了小蟲,誰不想早點沖干凈,舒舒服服睡一覺?什么溫良恭讓、禮儀體面,這會兒都顧不上了。
這不,男工們正洗著,東北女工阿娟端著臉盆就上了三樓。一進走廊就亮著嗓子喊:“你們老爺們有啥好洗的?沖兩下就得了!哪像我們老娘們,得從上擦到下!快點啊,再不出來,我就進去了!”“那你就進來唄,我們還怕你不成?” 有男工笑著逗她。“老娘我一把年紀了,怕啥?你們再磨蹭,我進去把你們第三條腿全拽斷,看我敢不敢!”“這東北娘們真虎,啥都敢說!”
這樣的爭執(zhí),幾乎天天上演,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她們跟勞務(wù)經(jīng)理反映過好多次,男女共用一個洗澡間太不方便。經(jīng)理總說 “跟公司反映了,馬上在一樓裝女洗澡間”。可快一個月了,連個施工的影子都沒見著,估計是沒戲了。
個子高大的朱師傅,最喜歡跟老伴打視頻電話。屏幕里剛會站的小孫子一咧嘴笑,他一天的累就像被風(fēng)吹走了似的。老朱快六十了,在內(nèi)蒙古赤峰干了十多年建筑,年紀大了,建筑隊不要他了。兒女都成了家,老伴在城里幫兒子帶娃。兒子兒媳好幾次讓他去城里住,他總覺得跟兒媳處不慣,就自己出來當勞務(wù)工。廠里也有不少夫妻一起干的,卻沒法住在一起。只能白天吃飯時坐一會兒,說兩句貼心話。要是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好幾天都見不著面,活成了現(xiàn)實里的牛郎織女。想對方了,就只能默念一句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騙騙自己。
比起白班,夜班更難熬。夜班從晚上七點干到凌晨七點半,早會照樣開,只是挪到了悶熱的一樓車間。班長的訓(xùn)話,她們只能隱約聽到自己的名字。剩下的話像裹了層棉花,混著機器的轟鳴,一句也聽不清。班長說的是方言,又不開麥克風(fēng),每次開會都像受刑。散會時,渾身的汗早把工裝浸透了。
夜班的頭件事,是清洗流水線機器。白班忙著趕產(chǎn)量,清洗的活全留給了夜班。每條流水線拆、洗、裝,要一個多小時,直到晚上九點半,機器才會重新 “嗡” 起來。宵夜從十點半開始輪班,還是半小時時限。說是宵夜,大多是晚餐剩下的菜。有一次,那個偷懶的胖伙夫連剩菜也沒準備,端上來的是早上的涼咸菜。來自安陽的齊廣占工友氣不過,跟伙夫吵了一架?;锓蜻€狡辯 “是老板讓的”。大家看著伙夫理虧的樣子,都幫著老齊說話。從那以后,宵夜再也沒見過涼咸菜。就算是剩菜,也比餓著強,大半夜的還要干力氣活,哪能不吃?
上半夜還好熬,到了凌晨一點到三點,困意就像重石頭似的壓下來,站著都能打盹。就算白天補了覺,到了這個點,眼皮還是重得抬不起來。她們只能互相推搡著提醒,硬撐著不讓自己睡著。上夜班,就是在半睡半醒里熬時間。每次下夜班回來,都像生了一場病。唯一的盼頭,是下夜班后能趕上古鎮(zhèn)的集。農(nóng)歷逢三、逢八有集,在集上能找到老家趕集的感覺。一晚上的累,好像能被這煙火氣沖散些。
有時躺在床上,她們會琢磨:身上的累不算啥,最難受的是被長期工欺負時的憋屈。都是做工的,憑力氣掙錢,一不偷二不搶,憑啥要低人一等?可再一想,比起老家那些六十多歲還沒活干的老姊妹,自己至少還有個打工的地方。心里又能舒坦點。這么一想,就沉沉睡過去了,明天,還得接著干。
夢里,她們常摸到那筆像樣的退休金。不是為了多闊綽,只是想不用再為幾袋咸菜彎腰,不用再在超載的面包車里擠著晨光。要是有人問起她們的心愿,不過是:被當成普通人,被家里的孩子多懂幾分。畢竟,誰不想守著熱炕頭,看孫輩在膝下繞呢?
作者簡介:黃宏杰,筆名雪虹,山東省菏澤成陽學(xué)校高中語文教師。東明詩詞學(xué)會會員,菏澤市詩詞學(xué)會會員,東明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觀:在喧囂的塵世里尋一方凈土,在唐風(fēng)宋韻中采一縷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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