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武山的秋意是從山坳里的石榴園開始漫開的。
九月中旬的陽光穿過黃河岸邊的薄霧,把千萬顆石榴染成透亮的琥珀色,風(fēng)掠過枝頭時,沉甸甸的果實互相輕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像無數(shù)個小燈籠在枝葉間晃出暖光。
這是河陰石榴獨(dú)有的豐收序曲,從春到秋,這場關(guān)于生命與等待的敘事,終于在黃河奔騰的背景里,寫下最飽滿的章節(jié)。
還記得五月的廣武山嗎?那時黃河水剛褪去春汛的渾濁,山坡上的野杏花謝了,梧桐葉正巴掌大,而石榴園里的第一抹紅,是從褐色枝條間鉆出來的。起初只是米粒大的花苞,像被陽光吻過的指尖,漸漸鼓成殷紅的小鈴鐺,某場夜雨后,忽然就炸開了滿樹火焰。
河陰石榴的花是極烈的紅,不像桃花的柔媚,也不似牡丹的華貴,那是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燃燒在綠綢上的朱砂色?;ò赀吘壩⑽⒎?,像被風(fēng)揉皺的綢緞,花心卻藏著蜜色的溫柔,引得蜜蜂嗡嗡地鉆進(jìn)去,半天不肯出來。果農(nóng)陳老漢總說,石榴花是“窮人家的燈籠”,開在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給日子添點(diǎn)盼頭。他蹲在園子里給樹苗培土,抬頭就能看見老伴兒系著藍(lán)布圍裙在樹下除草,花白的頭發(fā)沾了片花瓣,像落了盞永不凋謝的小燈籠。

花謝之后,小石榴就頂著花萼的殘痕長出來了。起初只有指節(jié)大小,青綠色,毛茸茸的,像個害羞的小頑童,躲在葉片背后。這時候的廣武山進(jìn)入了漫長的等待期,黃河水在山腳下嘩嘩地流,蟬鳴一陣高過一陣,果農(nóng)們的日子,就浸在給石榴樹澆水、施肥、疏果的瑣碎里。
陳老漢的園子在半山腰,每天天不亮他就背著竹筐上山,筐里裝著自制的有機(jī)肥,還有一把磨得發(fā)亮的修枝剪。他說石榴樹“嬌氣又皮實”,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肥要順著根系慢慢喂,多余的果子得狠心剪掉,不然到了秋天,哪個都長不飽滿。有次我見他蹲在樹下,手里托著個被蟲蛀了的小石榴,半天沒舍得扔,最后輕輕放在樹根旁,喃喃道:“娃啊,不是爺心狠,是這土地養(yǎng)不活太多貪心?!?br>
夏天的陽光最是毒辣,把樹葉曬得卷邊,石榴卻在暗中使勁兒。青果一天天膨大,顏色從淺綠變成深綠,再慢慢染上紅暈。到了七月,有些性子急的石榴,已經(jīng)把肚皮撐得發(fā)亮,偶爾有裂開小口的,能看見里面紅寶石似的籽兒。這時候陳老漢會搬個馬扎坐在園子里,抽著旱煙,看蝴蝶在枝頭飛舞,聽遠(yuǎn)處黃河的濤聲,臉上的皺紋里都是寧靜。他說夏天是石榴“長心眼”的季節(jié),每一滴汗水落進(jìn)土里,都會變成石榴籽兒里的一絲甜。
終于等到九月,黃河岸邊的風(fēng)帶上了涼意,廣武山的石榴園像被誰點(diǎn)燃了萬盞燈籠。河陰石榴的紅是有層次的,有的像朝霞映在玉上,有的像熟透的紅棗,還有的裂開了大口子,露出密密麻麻的籽粒,陽光一照,晶瑩剔透,像盛滿了紅寶石的果盤。
采摘的日子是園子里最熱鬧的時候。陳老漢的兒子兒媳從城里回來,孫子孫女在樹下追著滾圓的石榴跑,老伴兒用竹籃提著剛蒸的饅頭,吆喝著讓大家歇腳。剪刀咔嚓咔嚓響,石榴掉進(jìn)墊了軟草的筐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陳老漢摘下最大的那個石榴,用指甲輕輕一劃,“?!钡匾宦暳验_,紅寶石般的籽粒涌出來,他捏了一捧遞給孫子,孩子咬下去的瞬間,汁水在嘴角綻開,甜得眼睛都瞇成了縫。
“你看這石榴,籽兒挨籽兒,核兒抱著核兒,”陳老漢擦著汗笑,“老一輩人說,這叫‘多子多?!?,可我覺得,更像是日子過得瓷實,心里頭不空?!彼钢较碌狞S河,河水在秋日的陽光下泛著金光,“咱這廣武山,靠著黃河水,長出來的石榴才這么甜。你看這籽粒,緊緊抱在一起,不就像咱老百姓的日子,互相幫襯著,才過得紅火嗎?”
石榴的象征從來不是空洞的修辭。在河陰的土地上,它是實實在在的生活隱喻。那層層疊疊的籽粒,是農(nóng)人數(shù)不清的日子,被陽光和汗水腌制成甜;那裂開的果殼,是歲月對勤勞的獎賞,讓深藏的甜蜜得以袒露;那從春到秋的等待,是土地給生命的啟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需要時間的醞釀。
陳老漢的園子里,有棵百年的石榴樹,主干早已空了心,卻依然每年開滿紅花,結(jié)滿碩果。老人說,這棵樹是他爺爺?shù)臓敔敺N下的,那時候日子苦,種下石榴,就是種下“紅火”的念想。如今,河陰石榴成了廣武山的名片,秋天的石榴節(jié)上,四面八方的游客涌來,看滿山坡的紅燈籠,嘗一口爆甜的石榴籽,都忍不住感嘆:“這日子,真像石榴一樣,甜得扎實!”
暮色漸濃時,我跟著陳老漢往山下走,回頭望去,石榴園里的燈籠在暮色中明明滅滅,像撒在山間的星星。黃河的濤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和著歸鳥的啼鳴,組成一支關(guān)于收獲與希望的歌謠。陳老漢的背影在夕陽里拉得很長,他手里提著的石榴籃,沉甸甸的,不僅裝著果實,更裝著幾代人對土地的敬畏,對生活的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