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想起宮里的廊子，青石板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我蹲在那兒，手捏著半塊薩其馬，渣子掉在地上，很快就圍來一群黑螞蟻。太監(jiān)站在三步外，垂著手，不敢出聲，可我還是覺得悶——那么大的院子，除了樹就是墻，連風都走得慢，像被誰拽著袖子。
那時候我不明白“皇帝”是啥，只知道要穿硬邦邦的龍袍，要對著一堆不認識的人磕頭，要吃幾十道菜，每道菜只嘗一口。有次我趁人不注意，把一碗燕窩倒在廊下的磚縫里，看螞蟻們亂作一團，覺得比聽那些老臣念叨有意思。后來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了，嚇得臉發(fā)白，跪在地上自扇嘴巴，我倒愣了——不就是一碗甜水嗎？至于這樣？
再后來就亂了，有人喊“退位”，有人搬東西，宮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我站在乾清宮的臺階上，看那些熟悉的太監(jiān)背著包袱往外走，太陽斜斜地照在他們的背影上，像一層灰。那時候我才有點慌，問身邊的人：“他們?nèi)ツ膬?？”沒人敢答，只把一件棉袍往我身上裹，棉袍上有股淡淡的樟腦味，是以前沒有的。
最清楚的是離開宮的那天，坐的是汽車，車窗外的樹往后跑，快得看不清葉子。我扒著窗戶看，看見路邊有賣糖葫蘆的，插在草靶子上，紅通通的一串。以前宮里也有，可都是太監(jiān)剝好了遞到我手里，沒見過這樣插在外面，風吹得晃悠悠的。我想叫車停，可張了張嘴，沒敢——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有些東西，不是我想要就能要的了。
后來在撫順的院子里，每天要掃地，要洗碗。第一次自己洗碗的時候，手里沾著洗潔精的泡沫，滑溜溜的，不像宮里的玉碗，涼得硌手。水濺在褲腿上，濕了一塊，有點涼，可我沒覺得煩，反而覺得踏實——原來碗是要這么洗的，原來水是熱的，能把手泡得暖暖的。
有次掃到墻角，發(fā)現(xiàn)一只斷了腿的螞蚱，我用草葉撥了撥它，它蹦了一下，沒蹦遠。我蹲在那兒看了半天，直到隊長喊我去吃飯。這時候才覺得，原來活著，就是能自己蹦一下，哪怕不遠；原來吃飯，不用人端到跟前，自己盛的飯，吃著香。
現(xiàn)在早上起來，會去樓下的早點鋪買兩根油條，一碗豆?jié){。老板是個山東人，嗓門大，每次都問“要甜的還是咸的”，我總說“咸的，多擱點醋”。醋是酸的，以前宮里的菜里沒有這么酸的東西，可現(xiàn)在覺得，這酸味才實在，能讓人醒過來。
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就趴在窗臺上看月亮。宮里的月亮比后來任何地方的都大，都亮，可照在身上，冷得很，像裹了一層薄冰?，F(xiàn)在的月亮小一點，旁邊還有星星，樓下偶爾有自行車鈴響，有鄰居家的孩子哭，有老人咳嗽。風刮過樹梢，嘩啦響，像宮里的樹葉響，又不像——宮里的風是悶的，現(xiàn)在的風能吹到臉上，帶著點土味，卻暖烘烘的。
我摸了摸窗臺，是涼的，可手里還留著剛才握豆?jié){碗的溫度。以前在宮里，我有無數(shù)個玉碗、金碗，卻從來沒握過一只這么暖的碗。那些螞蟻，那些糖葫蘆，那些掃地時揚起的土，還有這窗臺上的月亮，原來都是真的——比龍袍真，比玉璽真，比“皇帝”這兩個字，真多了。
今天早上買油條的時候，老板說“您慢走”，我點了點頭，能聽見自己的腳步響，踏在地上，實實在在的。這就夠了。
#2025新星計劃2期#
#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九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