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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李達偉:叢林深處的藤蔓自由生長
2025-09-16 16:25來源:勝境文藝

1

        當再次出現(xiàn)在熱帶叢林,悶熱的氣候,讓我失去了清晰的判斷力和感受力。世間的一切,包括肉身,都是汗津津、黏糊糊的,失去邊界,現(xiàn)實與虛構交雜。如果是秋冬季節(jié),對世界的感受力會變得強烈而清晰一些。是在冬日,才真正意識到了熱帶叢林中植物世界的繁盛,一些我以為已經(jīng)至少百年的榕樹,才生長了幾十年。在熱帶叢林,更多的榕樹才生長了幾十年,它們長在村寨中央,它們還長在那些去往莊稼地的路上,眾多在地下盤踞的氣根,在某一處冒出來,迅速又將長出一棵粗大的榕樹。

        蒼山下,那是我已經(jīng)多次強調過的與熱帶叢林不同的世界,植物的生長在多年的疊加之后,也呈現(xiàn)出了繁盛的一面。古鎮(zhèn)上,有一棵已經(jīng)有四百多年的榕樹,一些鳥在上面筑巢,偶爾會見到蛇爬上樹,消失在樹上,樹太大了,那又是一個世界。喧鬧的人群從樹下走過,進入那個古鎮(zhèn),一些人在樹下唱著古老的民間戲曲,還有一些習慣安靜的人,從樹下走過,進入那個古老的書院。

        與悶熱的氣候形成兩個極端的冰冷氣候,遠處的山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很厚的雪,那些沿著陡坡次第往上建的木屋沐浴在雪色中,我們暫時無法抵達遠處的雪山,無法攀爬上那個陡坡。陡坡上的人們每到冬季便趕著牛羊往山的低處遷徙。山谷中,他們建有木屋,同樣擁有可以抵御冬日嚴寒的草場。我出現(xiàn)在那里,是為了看多次出現(xiàn)在我們講述中的雪山與小城,與想象中的狹小不一樣,與那些曾在那里出生成長的人講述的也不一樣,他們講述的只是片段,只是部分。我捕獲的是他們已經(jīng)篩選過的世界,記憶被篩選,時間被篩選,風景與人物命運也被篩選。如果我沒有真正來到那里的話,那些被他們的記憶刪除的東西,我將以為真不存在。一個人把自己的某天遺忘,是否也可以說那天于自己而言,就不曾存在過?有個朋友,為了對抗記憶力的日漸衰弱,每天記日記。日記真能抵抗某些記憶的消失,記憶又真能喚醒對于過往的記憶嗎?一切成了悖論。我聽他們講述之時,同樣經(jīng)過了自我的選擇,也有了自己的一些想象,選擇了雪山,選擇了一座小城,雪山上流下來的溪流穿城而過,還選擇了一個雜亂無章的環(huán)境(這已經(jīng)成為過往),還是一座沒有任何一個紅綠燈的小城(現(xiàn)實并不如此,當我坐著一輛卡車進入那座城時,就有紅綠燈,是紅燈,就像是故意讓我意識到此前的想象與臆測的錯誤)。

        先我來到那座小城的是一個大學教授,平時研究的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雪山下生活著一些傈僳族人,我以為她是去驗證地理環(huán)境對于傈僳族作家的影響。我問她,她說并不是,她只是去做田野調查。那幾天有一個傈僳族節(jié)日,他們跳的舞和唱的歌吸引著她,她不敢肯定那種與自己專業(yè)無關的田野調查,是否會有一些作用。近乎是她的原話:有些時候,我們不能只是為了有用,才去做一些事情。那些舞蹈,就是在山坡上跳的,穿著華麗的民族服飾,他們在山野中放聲歌唱,她熱愛那樣的現(xiàn)實,那是無法清晰表達的熱愛。她莫名被那樣的場景感動,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才意識到自己的淚腺還未壞掉,還未被生活的平凡庸碌阻斷。雪山上有雪,一年四季都有積雪。她感到有些遺憾和感傷,她在蒼山下工作,蒼山曾經(jīng)同樣常年積雪,現(xiàn)在一到三四月份,山上的雪就悄然融化,悄然得讓她無法說清到底是三月化的,還是四月化的。面對著那座雪山,面對著那些陌生的現(xiàn)場,她的感受力開始回來。她跟我說,你一定要去那里看看。我曾跟兩個藏族朋友說起過那個小城,他們中的一個是詩人,另外一個是小說家。當把他們的身份擺出來后,我才意識到他們一直就身處在一個從十月開始嚴寒就開始殘酷地侵蝕著人類、動物,以及其他任何生命的世界,他們因體會過讓骨頭生疼的寒冷,所以感受力變得很強。 

        我看到了雪山,還進入深谷中,看到了傳說中的葡萄。一些人把葡萄剪了下來,在那里選擇,品相好、顆粒大的葡萄串,被人們剪去里面小的壞的,然后放入包裝盒里,銷往各地。其他那些品相一般、顆粒不是很大的,用來釀制葡萄酒。還有一些葡萄,它們就是專門為了釀制葡萄酒而生的。我又想到了在法國種植葡萄園并釀制葡萄酒的人,那個人釀制的葡萄酒,我們在蒼山下喝著。每一次喝他的葡萄酒,我們在感嘆葡萄酒好喝的同時,不免會提到那個人的現(xiàn)狀,我們更多還是在關注他的人生與現(xiàn)狀。他已經(jīng)不再釀造葡萄酒了,那他的那些葡萄園,在想象世界中變得很具象化的葡萄園,是否將被他找人砍伐?他是否要重新在大地上種植其他的植物?他沒有把那些葡萄砍死,而是把它們轉給了另外的人,葡萄園只是成為他的記憶。當那些釀制的葡萄酒被他喝完后,他是否會有種強烈的對于那些葡萄園的懷舊情緒?在熱帶叢林,同樣有很多人種植葡萄。我們在別的地方見到了種植葡萄的人群。不,不是種植葡萄的人群,是采摘葡萄的人群。葡萄的種類只有兩三種。它們中的好些都是種植在大棚之內,當一個人遠遠望著那些葡萄時,我看到的是白色的塑料把世界鋪滿。近處是一些沒有被種植在大棚之內的葡萄,那是專門用來釀酒的葡萄。

        我提到了女教授,提到了那些曾在這座小城生活的人。不同的人,對于世界的感受不一樣。我與女教授都是外地人,來到這里時,我們的目的不同。曾經(jīng)生活在悶熱的熱帶叢林,現(xiàn)在生活的世界冬日無比冷。在蒼山下,我被生活的重壓影響得無法去感受山,我是在一個很緩慢的時間感中,慢慢完成了對一座山的感受。說起命運我們總會馬上想到環(huán)境對于人的影響與作用。當被我們講述的那群人,早已經(jīng)離開人世后。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人世的人,建議我要真正與他們中的一些人聊聊,我獲取到的將是不一樣的人生與命運。只是,這已經(jīng)不可能完成。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們的人生與命運,在我們的講述中一直沒有真正完成,似乎在離世那一刻他們又開始了另外的人生。我不知道來到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世界,是否對他們的人生與命運會有不一樣的思考。

        回到熱帶叢林,我再次陷入昏昏欲睡的煩躁與干渴之中,眼前的那些植物底下很少有人坐著,樹木的陰影下游走的風是熱的,只有不多的人,他們的眼神慵懶無力,只是朝我掃視了一眼后,繼續(xù)沉入自己的世界。我想通過他們的目光進入一個世界,很難。我只有真正跟他們接觸,才有可能。離開慵懶的人群,進入?yún)擦稚钐?,一些人種植葡萄,釀制葡萄酒,喝得微醺。 


2 

        在熱帶叢林中擁有屬于自己的葡萄園,于我只能是假想。我開始想象自己擁有一片葡萄園后該怎么辦。我沒能擁有自己的葡萄園,卻看到了別人連成一片又一片的葡萄園。經(jīng)過成片的葡萄園,就會到達金沙江邊。在還未來到那里之時,我就開始想象著在金沙江邊,一些人經(jīng)營著葡萄園。從那些葡萄藤的縫隙中朝江水望去,渾濁的江水緩緩朝前流淌著。只是那時的想象中,所有的葡萄都是用來釀酒的。

        當我真正出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離金沙江很近的那些葡萄園時,才意識到那些葡萄與自己原來想象的都是用來釀酒的不同。釀酒成了一個極具詩意化傾向的行為。世界之內,出現(xiàn)許多釀酒師,他們精心種植著葡萄,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成熟的葡萄剪了下來,去釀制葡萄酒。我們出現(xiàn)的具體位置——金沙江其實已經(jīng)暫時隱去,河流只能被講述,那是一個叫賓川的地方。友人把我們帶到他們的葡萄園,陽光照耀,天氣悶熱,葡萄需要那樣的氣候,猶如空氣中的甜味透過薄薄的皮滲入葡萄的內部,我們在嘗那些葡萄時,甜味讓人激蕩。葡萄園里幾乎沒有人,很多人聚集在廠房里,把那些摘下來的葡萄繼續(xù)分類,然后裝箱。

        眾人坐成一排,眼前是綠色或者紅色的葡萄,那時與不同的顏色對應的是不同的品種,此刻的綠色是陽光玫瑰,緊實的葡萄簇擁在一起,紅色是中國紅,紅色的葡萄稍微有點點松散開來,就像是在枝杈上有序爬動的紅螞蟻。我不知道怎么會冒出與紅螞蟻有關的聯(lián)想,可能是因為熱帶叢林的紅螞蟻給我留下了不可消除的記憶。兩種葡萄,它們的味道與色彩的不同平衡。我開始記住了兩種葡萄的味道。還有其他品種的葡萄。葡萄這樣的命名,變得不再具體而準確。人們給那些葡萄起一些散發(fā)出富貴氣息的名字。人們繼續(xù)忙碌著,我喜歡那樣的勞動場景,用剪刀把爛掉或者長得不是很飽滿的葡萄剪去,他們還繼續(xù)剪著,要把分裝好的葡萄裝上車。我們像曾經(jīng)談論喜鵲、雪豹與大象一樣談到了葡萄園。我們盡情暢談著對葡萄園的那種向往之情。即便是有些煩悶,我們依然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評論家如果和我們一樣出現(xiàn)在了那里,他一定不會像我們那樣熱烈地表達著自己的情感,我早已習慣了他的克制。擁有自己的葡萄園,一個讓其自然生長的葡萄園,葡萄園里搭著的那些鐵架上不只攀緣著葡萄,還有其他的藤生植物,還有許多的雜草。我們進入葡萄園時,要撥開那些雜草,還要擔心在那些雜草叢中會有一些酣睡的蛇。我們不能打擾它們做夢。那是理想中的葡萄園,現(xiàn)實中很少有那樣的葡萄園,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成熟的葡萄用紙袋子包著,葡萄下面的那些雜草被清除干凈,只有葡萄和我,再沒有其他。與那些售往各地的葡萄不同的是那些用來釀酒的葡萄。那同樣是屬于我想象中的部分。廠房里的那些葡萄,沒有用來釀酒。

        釀酒師帶著我們進入了其中一片葡萄園,顏色與剛剛看到的那兩種葡萄不同,深紅里透著黑,個頭也不是很大。釀酒師的葡萄園沒有被打理得很干凈,我甚至忘了釀酒師是怎么介紹他種植的那些葡萄品種的,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富貴的命名,成熟的葡萄看起來很小,沒有套上袋子。葡萄藤在葡萄架上隨意攀爬著,那是葡萄在那里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自由生長。葡萄下面都是雜草,沒有人用除草劑,是否要等那些雜草都枯敗,是否要讓冬日的陽光輕輕灑在上面一段時間,才會把它們剪下來?時間并沒有持續(xù)這么久,只是想象在起作用,只是此刻面對著的那些用來釀酒的葡萄園里,同樣沒有人。繼續(xù)通過人們的講述想象,把摘下來的葡萄清洗,放入酵缸,發(fā)酵,熟化,人們回到葡萄園品嘗那些葡萄酒。

        曾經(jīng)被我們多次講述過的那些小城藝術家,在這里再次出現(xiàn),我想起了他們總是飲酒,他們不是喝離那座小城很遠的山谷中釀制的葡萄酒,男孩和女孩說那是世界有名的冰葡萄酒,他們喝的是大麥酒,是青稞酒。雪山腳下,雪山半山腰,種著一片又一片的大麥和青稞,一些烏鴉會落在其中,又會猛然間從中飛起,朝雪山的方向飛去。如果他們喝的是葡萄酒,就另當別論了,那又將是有著優(yōu)雅與閑情的對飲了。而青稞酒和大麥酒的烈,是為了灼燒喉嚨,為了暖和胃與心,似乎與優(yōu)雅和閑情沒有多少聯(lián)系。在冬日,所有店鋪都早早關起,他們在各自狹隘的房間里獨飲。在那座小城中,在夜間,推開窗,將看到滿天燦爛卻冰冷的星辰,我們總會被這樣習以為常的景象再次感動。小城藝術家也一定感動了,畢竟那些小城藝術家要比我、比男孩和女孩更加敏感。他們說,自己在那座小城中成長,從孩童時期起到求學,再到早期工作,他們看著一個又一個深冬的到來與消失,那些小城藝術家也在深冬冷色的一層層覆蓋之下,慢慢老去,并接連離開人世。他們說現(xiàn)在,在那座小城的隱秘處,雪山下的某個山谷里,人們依然種植葡萄釀造葡萄酒,那是一款讓你內心都像血管一樣被軟化的葡萄酒。他們說離開那座小城再遠一點,差不多是在一條大河邊,那可能是一條叫瀾滄江的大河,河岸邊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村落里同樣種植著葡萄,在那里,人們同樣在釀制葡萄酒。當提到這酒的時候,我的注意力就會有那么一點點集中不起來,真想去看看山谷里那大片大片的葡萄,在那個世界里是更常見的大片大片的青稞。古老的釀酒坊,地下窖藏的葡萄酒,酒里有著高原的色調,酒里還散發(fā)出高原的氣息,一切開始有了高原陽光的特點。這些都發(fā)生在了想象世界之中。有時,我不禁懷疑,那些外來的小城藝術家,可能很多人就是為了想象而來的,他們一定像我一樣,很想看看那個現(xiàn)實的場景。有些時候,我們一些人就是為了浪漫的想象而活著。

        當聽說在金沙邊同樣有著那樣的情景時,我來到了金沙邊,人們確實種植著大片大片的葡萄,只是人們不只用它們來釀酒。很多時候,釀酒師消失了。當我們看著人們把那些成熟的葡萄裝好,一箱一箱放上車,大車緩緩離開視線之后,釀酒師的身影出現(xiàn),釀酒師拿著一瓶紅葡萄酒,邀請大家進入已經(jīng)荒敗的葡萄園,一起品著葡萄酒,里面夾雜著各種復雜的思緒,有著關于人生的各種滋味。大家在葡萄園里席地而坐,一些人甚至開始打盹,還有一些人坐了一會后,起身,離開。從此,葡萄園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夢境之中。鳥群趁人們不注意飛入葡萄園,啄食著人們的夢。 


3 

        遷徙的鳥群,經(jīng)過熱帶叢林。夜間的無數(shù)個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一樣,它們擠在一起,翅膀拍擊在一起,一些鳥被另外一些鳥托著,相互感受著對方的心跳,許多鳥在那時成為空氣一樣既虛又實的東西。白天它們才是個體,白天的律動是不一樣的,白天,它們分散于空山與曠野,單獨尋覓食物。在這之前,我知道有鳥群追尋著神秘的光與力量,在大地上遷徙。與鳥群一樣遷徙的還有其他生命。關于遷徙的話題,在熱帶河谷生活那幾年,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繞開的。學校背后的高黎貢山,就是一些遷徙生命的必經(jīng)通道。高黎貢山上的很多鳥類,只是沿著海拔上下遷徙。還有一些鳥,完成了我們真正意義上認為的那種遷徙。

        我忽略了鳥類學家,忽略了那些對遷徙的候鳥有著特殊情感的人。遷徙的鳥群具有的那種幻夢氣息,讓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它們身上。當我出現(xiàn)在那些鳥道之上時,其實是有一些鳥類學家同行,只是我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鳥群上。離開鳥道,那些鳥類學家轉瞬就消失在我的行程中。有時,我還有意忽略他們科學的講述,我想讓那些鳥群變得神秘,世界也跟著神秘起來。他們有好幾個月都要在監(jiān)測站度過。那樣好幾個月的時間,只是為了重復捕鳥套環(huán)放生的過程,其他很多東西都被他們擱放在一邊。我想到了那些離開家人的考古學家。拋開身份,他們都很像,他們同樣想著自己幼小的孩子,想著自己年老的長輩,還想著生活中其他的壓力。這些都暫時被他們放在一邊。這些只能暫時被放在一邊。我敬佩他們。里面的情感糾結,只能借助那些候鳥來緩解。

        我們只是無意間談到了家人,在家人上面停留的時間并不長,他們更多跟我們談論的是自己的工作,談論那些遷徙的候鳥。在這之前,我對于這些知識感到很陌生,面對著他們,并跟著他們進入那些簡陋的監(jiān)測站,就是為了彌補知識的匱乏,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遷徙的鳥群具有的那種魔力早已讓我沉醉不已,我多次去關注它們,多次以自己的方式去抵達它們曾多次飛過的路。我沒有在它們黑壓壓從山上飛過時,加入那些監(jiān)測鳥群飛行的人們。曾經(jīng),在那片熱帶叢林的某條街市上,就有人一簍筐一簍筐地背著捕獲的鳥來賣,里面有很多平時從未見過的鳥,它們的鳥羽華麗,它們的身軀龐大,或者是另外一種極端,竟會有丑陋的鳥,以及身軀無比微小的鳥。在面對著身影是兩種極端的鳥時,內心難免會替它們感到著急,它們可以翻越那些低矮的山,當要飛過高山飛過城市時,它們的境遇將無比艱難。當禁止捕鳥之后,我們未曾在城市和某座高山之內見到它們的尸體,由此看來,它們的生命力遠比我們想象中堅強。

        我遇見了與自己相似的對于鳥群的遷徙感興趣的人。當我們翻越的是另外一座山,那是與熱帶叢林不一樣的世界,同樣有一個候鳥遷徙監(jiān)測站。那天我們同樣沒有見到遷徙的鳥群,也未曾見到任何一個鳥類學家。鳥類學家,有時就是其中一種遷徙的鳥。這是那個常年觀察鳥類遷徙的專家說的。那些負責監(jiān)測候鳥遷徙的人中就有鳥類學家。許多負責監(jiān)測的人,在山中堅守多年后,成了候鳥方面的專家,至少是候鳥知識豐富的人。那些監(jiān)測員,在密林中等待著霧氣迷蒙,那些候鳥同樣等著的不止夜色暗涌,它們也需要霧氣,霧氣會讓夜色變得更為濃烈深厚一些,它們對夜色依然不是那么信任。是什么造成了那些候鳥的小心翼翼?那些非法捕鳥者給那些候鳥帶來了太多的驚懼,那些鳥的心臟很小,小到無法經(jīng)受太多人的驚擾,多少的候鳥監(jiān)測站等著它們,也意味著有太多非法捕鳥者在等待著它們。那些監(jiān)測員是否會有自己也是非法捕鳥者的錯覺與愧疚?當我這樣問那些候鳥監(jiān)測員時,他們說并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只是在用火光吸引那些候鳥,給它們套上環(huán)志時,看著它們掙扎時,是會有種心疼的感覺。套好環(huán)放歸之時,最希望的是它們在漫長的遷徙過程中,能夠安全抵達它們要遷徙的地方,還希望在幾年后會再次把其中標注過的鳥捕獲,又再次放生。當霧氣彌漫之時,當出現(xiàn)在那些高山的埡口,我們會忘記自己是身處在熱帶叢林,還是一個嚴寒地帶。我們只能肯定自己出現(xiàn)在了一個又一個候鳥監(jiān)測站,我們將會在黑夜里看著黑壓壓的鳥群,飛過高山,飛過河流,飛過城市。

        我面對著的是一個已經(jīng)年老的候鳥監(jiān)測員,是曾經(jīng)的。當我想跟他聊起他在那座高山上作為候鳥監(jiān)測員的幾十年時光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詞正在隨他而去。他忘記了太多東西,他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給一些候鳥舉行過葬禮。他曾在一幅百鳥朝鳳圖前佇立良久,他只是看到了眾多的鳥,成雙成對的鳥,還看到了停棲在某個搖搖欲墜的枝丫上的貓頭鷹,只有貓頭鷹是單獨的,那是在夜間蘇醒的孤獨的貓頭鷹。他甚至無法把那幅百鳥朝鳳圖上的鳥類說清楚。這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詞是無意間消失的。也可能是老人在用生命最后的氣力,把那些關于自己過往的詞忘卻。詞的消散是伴隨著肉身的不斷衰老發(fā)生的,我看著眼前的老人,看著那個還努力記住某些鳥發(fā)出的聲音的鳥類學家(他早已退休,又無法退休),他要表達什么,卻只能表現(xiàn)出因詞窮而干著急,最后變成了沮喪的憤怒,所有詞的水分就像被時間擠干了,所有的詞就像是古老墻體的外層開始脫落,斑駁,無奈,又憂傷。記不住那些鳥類的名字,它們從他記憶里消失,又重新出現(xiàn),它們侵占著鄉(xiāng)村,侵占著城市,然后侵占他的腦海,他失聲痛哭,他意識到再也無法清晰地表達世界。

        記憶在選擇一些東西。記憶有時也是無力的。世界之內交織著各種東西、各種環(huán)境,我們在選擇,我在選擇。像那些候鳥檢測員,還有其他人,我們都無法選擇就出現(xiàn)在了那些熱帶叢林。我們很多人喜歡上了那個世界。我們中的一些人,也經(jīng)常會希冀以什么樣的方式離開。在熱帶河谷生活的不多幾年里,我對一切感到好奇。出現(xiàn)在蒼山下,我開始意識到并不是因為年老體衰才失去了那種記憶和選擇的能力。

        我的記憶也在選擇。我選擇了植物,選擇了其他的生命,還選擇了一些人的人生與命運。我深知無論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并成長,我們都在努力完成對生命的表達。我想選擇雄鷹,雄鷹在那片熱帶叢林消失無跡,它們不像我在瀾滄江源頭的那片草原上那樣,一抬頭天空中隨處可見;我可以選擇孔雀,我想起了那個飼養(yǎng)孔雀的老人,他飼養(yǎng)孔雀,孔雀被他養(yǎng)一段時間后,他把它們放入熱帶叢林,一些孔雀會找到回家的路,很多孔雀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不用替它們擔心,與把它們關在鐵籠子相比,它們更喜歡在熱帶叢林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它們展翅,飛過怒江,就像是飛過怒江時已經(jīng)把渾身的力氣使完,用生命在完成最重要的一次飛翔。很多出現(xiàn)在怒江邊想捕獲那些想從怒江泅渡的麂子的人,信誓旦旦地跟我們說,他們見過從怒江上飛過的孔雀,卻不曾見過飛回來的孔雀。它們會不會在夜晚,或者是在夢中造成了那樣的飛翔?當我把想法跟那個老人說時,他笑而不語。我知道還有一些人在不同的世界之內養(yǎng)孔雀,卻只見過像他一樣養(yǎng)孔雀的人。在熱帶叢林,一些孔雀被養(yǎng)在植物園,植物繁茂,各種植物與華麗的孔雀交相輝映。

        在多次與老人相見以后,他才真正敞開心扉。他的愛人已離世多年,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寄托于孔雀之上,他的亡妻生前熱愛孔雀,也養(yǎng)孔雀,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是一只孔雀。這是他養(yǎng)孔雀的一個理由。多年以后,飼養(yǎng)孔雀的行為里夾雜著各種復雜的情感。我見到了不同的飼養(yǎng)孔雀的人??兹覆恢怀霈F(xiàn)在熱帶叢林。它們本應該只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各種熱帶植物作為背景,一些孔雀開始開屏,一些孔雀悠閑自得,時而安靜得就像是一個思想者。有個人,不只養(yǎng)孔雀,他還養(yǎng)狐貍,還養(yǎng)狗。孔雀成了寵物,他說養(yǎng)孔雀是為了對抗一些東西。最終,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他把那些孔雀送回熱帶叢林中的一個植物園,然后離開了那個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用他的原話說,就是在這個世界之內,他處處感受到了敵意與猜忌,他來這里生活的原因是美麗的自然與溫和的氣候(即便冬日,也不是那么冰冷)。他本想在這里安然地度過后半生,只是在感到失望與惆悵后,只能選擇離開。與他養(yǎng)的孔雀的去向完全不同,他們沿著相反的方向,孔雀去往熱帶叢林,他回到東北,這段時間,那里正在下大雪。他們各自回到故鄉(xiāng),是否能真正找到自己的故鄉(xiāng),我們無法確定??兹覆徽Z,養(yǎng)孔雀的人也不曾說起。在一些地方,見到不多的幾只孔雀,養(yǎng)孔雀的人沒有出現(xiàn),只有一些人站在那些頹喪的孔雀面前,等待著孔雀開屏,那些孔雀華麗的羽毛上沾染著塵埃,還沾染著其他臟污的東西,以致很難一眼就發(fā)現(xiàn)它們的奪目之美。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人來打掃,只有一些人會過來投喂它們一些食物,喂養(yǎng)的過程我們沒有看到,毛色正在失去光亮的色澤,讓人不免有些擔憂。這些孔雀暫時不會被送回熱帶叢林。聽一些人說,已經(jīng)死了一只孔雀。他們沒有說人們怎么處理那只死去的孔雀,人們會為一只孔雀舉行一個葬禮嗎?不會,我們能肯定。如果真給一只孔雀舉行一場葬禮的話,無疑會有強烈的荒誕感,按理真有一場葬禮也無可厚非。沒有葬禮,只希望不會把它隨意丟在暗處任其腐爛。這同樣不是在熱帶叢林,那些孔雀背后有著一些冷杉,孔雀與那些冷杉之間,永遠只有反差,它們永遠無法構成一幅和諧的畫。

        那個在熱帶叢林中養(yǎng)孔雀的人,他與自己養(yǎng)的孔雀之間,構成了和諧美好的畫面。當真正知道他養(yǎng)孔雀的前因后果,又從里面發(fā)現(xiàn)了幾絲讓人心痛的東西。思念是有重量的,思念是可以用另外的生命來衡量的,老人用自己的大半生喂養(yǎng)著其中有些會活得比他長、有些又比他短的孔雀。我們喂養(yǎng)另外一些生命,是為了延續(xù)自己的生命。我離開老人的家。在經(jīng)過幾年時間的發(fā)酵,重新提到他時,我竟會懷疑他是否真存在過。如果他真存在的話,又是否真如我描述的這樣,我是否已經(jīng)不經(jīng)意間篡改了他的人生與命運。幾年以后,聽聞他已經(jīng)離世后,他又變得無比真實。他的葬禮上,他養(yǎng)的那些孔雀搭乘一條渡船回到了老人家,然后出現(xiàn)在老人的墓地。還有一些孔雀飛過了那條大河,回到了老人家里。一些人在老人家里跳起了孔雀舞,他們都說老人生前,孔雀舞跳得很好。老人的墓碑上,寥寥數(shù)語中并無孔雀??瘫嗽谟煤喍痰脑捳Z總結老人的一生時,那些語言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語言變得貌似具體,實則很空,老人的一生中怎么可以把他養(yǎng)孔雀的過往忽略掉,那是不可思議的忽略。我本來想問問那個刻碑之人,可惜刻碑之人也已經(jīng)離世。讓一切都只是成為傳說,成為被講述的一部分。人們在來到老人的墳墓前祭拜之時,他們經(jīng)常見到一些孔雀。其中一些孔雀,在人們的目睹下,朝瀾滄江飛去。 


4 

        瀾滄江忽隱忽現(xiàn),我不敢肯定那就是瀾滄江。當我們坐著動車沿著那條鐵路往回走時,只見到有河流不斷在熱帶叢林閃現(xiàn)又消失,我們甚至無法肯定它們就是同一條河流。它們應該是同一條河流,從它們浩浩湯湯的樣子,從它們渾黃的樣子來看,就應該是同一條河流。當我們在老撾萬象時,很多人的語言,我都不懂。語言在那一刻很重要,語言會幫我們更好地理解一個世界。我們急切地跟翻譯表達著內心的渴望,我們要去看湄公河。我們是看到了湄公河。我要在那些擺在湄公河旁邊的露天商鋪,買一套貌似正式一點的服裝。第二天要去一個需要著正裝的場合。我竟然把正裝忘在了湄公河的一條支流邊的城市里。我不好意思把真實的情形跟同行的小說家和兒童作家說。我能感受到他們對我的行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進入那些露天集市才發(fā)現(xiàn)許多服裝質量和式樣都不好,不適合在正式場合穿。焦急已經(jīng)無用,不遠處的湄公河在召喚著我,它的聲音被市集的聲音吞去,如果不是翻譯在提醒我們,我們還以為那條河流還很遠。

        湄公河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些熱帶植物沿著河岸生長,有一種像蘆葦樣的植物長得繁茂,把河流未能填滿的河床長滿。風一吹,眾多的蘆葦搖曳,如河面的波紋蕩漾。我們就在湄公河邊拍攝著落日,也在那里提到了大象。我們提到的是曾經(jīng)在熱帶叢林中有一些象幫,馬無法適應那些熱帶叢林,那些被馴化的象在熱帶叢林深處自由穿行,它們成了聯(lián)系世界的一條線,線條變得越來越細,最終在時間模糊的節(jié)點徹底斷裂,那些曾經(jīng)被馴化的大象紛紛回到了熱帶叢林。那些衰老的大象也回到熱帶叢林深處,來到那個有著眾多大象白骨的地方,靜靜躺下來等著離世。同行的兒童文學作家曾經(jīng)寫過關于象幫的作品,我們跟著她的回憶進入了另外的一個空間與維度。她說的那片熱帶叢林似乎離我們很遠,她說的象幫確實離我們很遠,那已經(jīng)是讓我們都感到不可思議的過往。熱帶叢林的一些東西,是會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已經(jīng)七十多的老人,在回憶中,容易陷入感傷,我才真正意識到其實一些東西,永遠無法從記憶深處消失,它們只是沉睡在記憶的最深處,只需要一個具體的空間和東西來喚醒它們。如果從熱帶叢林深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些大象,與遠去的象幫無異,我可能不會感到詫異,即便我知道這樣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不可能再出現(xiàn)。我又希望在熱帶叢林深處,還有著一些讓人記憶的東西,它們逃離城市文明,無法用腳步與想象抵達它們,它們被那些蔥蘢纏繞的植物保護著。有著很多的藤蔓,有著很多植物的枝杈,那是在我們人類看來,已經(jīng)不可能有路的世界。只有那些生活在其中的生命,像大象,像犀鳥,像紅螞蟻,像曾經(jīng)跟隨著大象消失在密林深處的人,才能找到暗藏于密林中的路徑。這與在戈壁灘見到駱駝馱著一些東西,在山脊上行走不一樣。

        我承認如果在戈壁灘上見到那樣的情形,依然會像評論家一樣,在它們行走的影子以及戈壁灘的樣子,還有昆侖山下生長著的那些植物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過去、此刻,以及可能的未來。評論家的描述中有著傾斜的戈壁,有著小溪流過浩瀚的戈壁,那些溪流是雪水,雪水來自天邊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的托穆爾峰。它們成了他的精神地理,他也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貧瘠、荒涼與傾斜。評論家一直都是這樣,他的文字嚴肅而冷峻,思想深刻又節(jié)制,一般不會輕易透露對于世界的那種隱忍的情感。當然這里面也可能有著我的誤讀,畢竟我對于評論家的閱讀還不夠多、不夠深刻。每一次見到他在寫到新疆青海西藏等地的文字時,節(jié)制的文字,卻因詩意憂傷飽含深情,讓人動容。我總在想,評論家關于這些方面,為何只是寫下了不多的一些文字。與他接觸越多,對他的過往多少有了一點點了解之后,我似乎又懂了為何評論家總是把真實的情感隱藏得那么深。

        有人曾跟我們說起,他夢見了大象。在多次夢見它們之后,他總覺得在熱帶叢林深處,還生活著一些專門養(yǎng)大象為生的人。我曾經(jīng)還真以為我們可以通過讓記憶歸零的方式,重新開始自己新的人生。在老撾萬象,為了把老撾幣兌換成人民幣,我們跑到了郊區(qū),那里有一所有著籬笆圍墻的大學,在外面,我們很難想象那是一所大學。翻譯說自己的愛人就在那所大學教書。我們以為已經(jīng)來到了郊區(qū)。其實我們還算是在中心。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那個簡陋的大學校園里,出現(xiàn)了兩頭象,一頭大象和一頭小象,有個小孩在旁邊看著它們??傆幸环N錯覺,是那個小孩在放牧大象。等落日墜入湄公河,等暮色降臨,小孩可能就會騎著大象,消失在熱帶叢林深處。


【作者簡介】 

?        李達偉,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逾兩百萬字的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大家》《清明》《青年文學》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首屆白馬湖散文獎、第十一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獎項。


來源:廣西文學

編輯:詹宇涵

審核:盧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