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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十五年前的藏地陽光，至今仍能透過記憶的塵埃，在我眼前投下金色的光斑。那年深秋我們專題組三人因為一部雪域人物紀錄片，從河南啟程橫跨甘肅、青海、西藏，翻越千山萬水，最后闖入拉薩！小李一路扛著攝像機忙碌不停，雨雪天抱著攝像機取景；小康一路抗著三腳架尾隨其后，隨叫隨到隨定位，褲腳沾著一路的塵土；我攥著皺巴巴的拍攝計劃，指尖一直留著剛打印出來的墨香。我們拍的人物紀錄片和藏地信仰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而布達拉宮，是鏡頭里繞不開的終點。
? ? ??抵達拉薩的第三天，我們終于拿到預(yù)購票站在布達拉宮的紅宮腳下。風(fēng)從瑪布日山的頂端吹下來，帶著經(jīng)幡的簌簌聲，把宮墻上的酥油味和香火味送進鼻腔。門口管理員是個皮膚黝黑的藏族中年男人，藏袍的領(lǐng)口別著一枚小小的綠松石，他用流利的漢語告訴我們：“里面不能拍照，不能錄像，佛菩薩的地方，要安靜?！蔽乙贿咟c頭一邊說“好的好的”，把小小的傻瓜相機塞進背包的最底層。小李把攝像機掛在脖子上，偷偷打開機蓋兒，紅色錄制燈被他用外套死死地蓋著。他平時就常說“有些好鏡頭是不能錯過的，一旦錯過，會影響整個片子”，但他卻忘了有些地方的規(guī)矩，本就容不得半點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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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過門檻時，意外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布達拉宮的門檻比尋常的房屋要高許多，據(jù)藏地的人說是為了區(qū)分世俗與神圣的界限。小李故意雙臂下垂，梗著脖子，雙眼不是盯著路面，而是緊盯攝像機的屏幕。我跟在他身后，提醒他小心腳下，他卻說他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删驮谒靡鈺r，腳步一滑，雙腿一跪，膝蓋頂在門檻，上半身栽進了門里。我“咿”了一聲，趕緊伸手去拉他，卻只抓住了他的衣角。他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攝像機在門檻的木頭上磕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那個藏族中年管理員快步走過來，伸手把他扶起來，眼神里帶著一絲擔(dān)憂，小聲提醒說：“慢點走，心不靜，路就不穩(wěn)?！毙±钊嘀ドw，嘴里說著“沒事沒事”，手卻下意識地摸了摸攝像機，又翻轉(zhuǎn)著看了看，那盞紅色的燈，還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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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進了紅宮，光線驟然暗下來。酥油燈的火苗在佛龕前跳動，把壁畫上的佛像照得忽明忽暗。空氣中彌漫著酥油和藏香的混合氣息，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還有遠處隱隱約約的誦經(jīng)聲。和我們同行的自然還有紀錄片的主人公王總和他的助手小張。進宮后，小李一直跟在我們身后，偶爾也會超過我們，然后扭頭做個鬼臉，手指也在悄悄關(guān)照著攝像機。他不停地扭動著上半身，胸前的鏡頭掃過壁畫上的飛天，掃過佛龕前的酥油燈，掃過朝圣者跪拜時留下的痕跡，掃過一尊尊佛像。我拉了他一下，用眼神示意他停下，可他卻像沒看見似的，依舊固執(zhí)地賣弄著他自以為是的舉動。
? ? ? 我是個信佛的人，從進入宮殿就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跟著絡(luò)繹不絕的朝圣者慢慢地移步，嘴里默默地念著六字大明咒。我看著那些虔誠的藏地信徒，有的拄著拐杖，有的攙著父母，有的磕著長頭，臉上帶著疲憊，眼里卻閃著光。他們腳步很輕，仿佛怕驚擾了宮殿的神圣，每走過一尊佛像，都會在佛龕上放一元或五元錢；而內(nèi)地的游客，看著一尊尊金身鑲滿珠寶鉆石的佛像，多是不停地指指點點，嘖嘖驚嘆；小李的腳步，帶著一種隱秘的慌亂，每一步都踩得急促，有好幾次，他脖子上掛的攝像機都差點碰到警戒線旁的經(jīng)幡。宮殿內(nèi)的管理員偶爾會提醒他不能錄像，他總是一笑，說“知道知道，機器只是掛在脖子上而已”。路過一道長廊時，從拐角處傳來一陣藏族女人富有韻律的似說非說似唱非唱的聲音，類似內(nèi)地的某種號子，因為不懂藏語，所以聽不出意思，只是感覺很優(yōu)美。小李一聽，立刻擠過人群，匆匆往拐角處走去。我們也都跟了過去。原來，是一群穿著華麗藏袍的藏族女人在周圍拉著警戒線的空地上，四個人一組，四角用長繩拉著中間的一塊方墩子，一邊唱一邊砸地平，也就是在修整受損的地板?！斑蓿≡趯m殿干活也穿這么漂亮，看上去好像還專門挑長相好的來干活。”小李嘻嘻地笑著，鏡頭專注地對著那群邊唱邊拉繩的藏族女人。我提醒他別拍，小心管理員來把攝像機沒收了。他說只錄一小段，沒事的。隨后，我們就被人群擠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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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走出布達拉宮時，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在門口相互等著，陽光比起進來時變得很刺眼。我先走出來，接下來是小康，再下來是王總和他的助理小張，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小李出來。等進來的這批游客稀稀拉拉地快出來完時，才見小李笑瞇瞇地走了出來。剛下兩級臺階，他就突然“哎喲”一聲蹲在了地上，手捂右腿，臉色蒼白：“腿……腿疼得厲害，走不了路了?！蔽覀?nèi)珖槈牧?，以為是他進門時摔得那一跤傷了骨頭，可他說摔住的是左腿，疼的是右腿。王總的助理蹲下來幫他揉腿。我小聲問他:“你是不是在里面一直偷偷錄像？”小李痛苦地點點頭：“是。原來只想偷偷錄點主要的回家豐富鏡頭，后來覺得來一次不容易，就錄了好多佛像和壁畫。”我有點迷信，不想在宮殿門口多說什么，只說了一句:“不遵守人家的規(guī)矩，遭受佛菩薩的懲罰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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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扶著小李回到賓館，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攝像機，想看看自己“偷”來的鏡頭。可屏幕亮起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本該裝滿畫面的內(nèi)存卡，全是一片漆黑，沒有壁畫，沒有佛像，沒有那群干活的藏族女人，沒有人頭攢動的虔誠朝拜者，甚至沒有一絲光線，只有死一般的黑暗。小李反復(fù)按著回放鍵：“怎么會這樣？機器明明開著……”我嘆口氣，從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你冒犯的不是規(guī)矩，是這里的信仰。布達拉宮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旅游景點，是佛菩薩的家。你帶著貪心來偷錄，鏡頭自然什么都拍不到。”
? ? ??那天晚上，小李的腿疼得更厲害了，連下床都困難，和他同室的王總助理小張建議他趕緊泡個熱水澡。賓館的洗浴室還不錯，淋浴頭下有橢圓形的木制泡澡缸，能躺能坐也能靠。小張把小李攙扶到浴缸，調(diào)好水溫就去了王總那里。我和小康都是女的，愛逛街，打算去附近的街上轉(zhuǎn)一圈，看看能否順便買點兒什么土特產(chǎn)。一道街還沒轉(zhuǎn)完，手機就響了，是小張打來的，說“小李從浴缸里摔出來了”，讓我們趕快回去。等我們回到賓館，王總和小張正圍著小李給他受傷的胳膊和膝蓋擦碘伏。小李苦咧咧地說，本來泡好了澡，想站起來在淋浴頭下沖一沖，剛站起來，就好像被人推了一下似的，突然從浴缸里翻了出來，然后就摔在了地上。小張說他從王總那里回來時，發(fā)現(xiàn)小李像魚一樣在地上翻來倒去。我吃吃地笑起來:“你一個人在洗浴室，誰推你呀？”小張說“他最先還懷疑是我推了他又藏起來了”。我說：“一定和你在布達拉宮偷拍鏡頭有關(guān)，人家都說了不讓拍，你偏偏犟著偷拍，先是腿疼，后是鏡頭一片黑暗，這又在浴缸里摔出來！到了這里就應(yīng)該尊重人家的規(guī)矩和信仰，你要真心認個錯，或許就好了?！贝蠹叶加X得有道理，勸小李穿戴整齊，然后對著布達拉宮的方向，跪下磕個頭，然后真心懺悔。王總說“別不信，這里的信仰，有時候比我們想象的更有力量。我在這里折騰了幾十年，早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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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小李起初不愿意，覺得“這太迷信了”，可一些列的事兒讓他最終妥協(xié)。他換上最干凈的衣服，然后跪在賓館的窗戶前——從這里望出去，能看見布達拉宮的金頂，在夜色里泛著星星點點的光芒。他雙手合十，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錯了，真的錯了……不該違反規(guī)矩偷偷錄像，不該不尊重佛菩薩，也不該不尊重這里的信仰……求佛菩薩原諒我吧?！闭f完，他就對著布達拉宮的方向不停地磕頭，至少磕了上百個。
? ? ??奇跡真的發(fā)生了?？耐觐^，小李又嘟嚕嘟嚕地懺悔了好一會兒，然后就試著站起來，腿竟然不疼了。他走了幾步，又跳了跳，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不疼了……真的不疼了?！蔽覀兯械娜硕妓闪丝跉狻＜o錄片的主人公王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拍了拍小李的肩膀：“不是佛菩薩懲罰你，是你自己的執(zhí)念懲罰了你。你帶著貪心和僥幸進了布達拉宮，心是亂的，身體自然會出問題；你真心認錯，心定了，病也就好了?！?/span>
? ?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賓館的窗邊，看著遠處布達拉宮的金頂，聊了很多關(guān)于信仰與哲學(xué)的問題。小李把那盤空白帶子取出來扔進了垃圾桶，又重新?lián)Q上一盤新的，然后把攝像機擦洗了一遍，放在桌上，睡前再沒有碰過。第二天，他想再去一趟布達拉宮，因為沒有預(yù)購票，我們就托賓館老板幫忙。這次小李沒帶攝像機，從一進門就雙手合十，跟著朝圣者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他的腳步很輕，眼神很靜，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 ? ??后來，我們的紀錄片順利地拍完了。片子里沒有布達拉宮內(nèi)部的鏡頭，卻有很多朝圣者的身影，有經(jīng)幡的飄動，有酥油燈的火苗，還有小李對著布達拉宮合十的背影。不少人問我們，為什么不拍布達拉宮的里面？我總是笑笑說：“有些東西，只能放在心里，不能放在鏡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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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十五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去過布達拉宮，可那天的經(jīng)歷，卻像一枚印章，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我漸漸明白，布達拉宮的神秘，從來都不是那些傳說中的“懲罰”，而是能讓人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當(dāng)你帶著敬畏之心靠近時，它會給你溫暖的接納；當(dāng)你帶著僥幸和貪心闖入，它會用最直接的方式，讓你明白“尊重”二字的重量。就像布達拉宮那個藏族管理員說的那樣：“心不靜，路就不穩(wěn)?！边@世間所有的規(guī)矩，從來都不是束縛，而是為了讓我們在世俗與神圣之間找到一條心平氣和的路。布達拉宮的門檻很高，高到能攔住那些心術(shù)不正的人；可它的門，也永遠敞開著，等著那些心懷敬畏的人，一步步走進去，在酥油燈的光芒里，看見最真實的自己。
? ? ??如今再想起小李摔在門檻上的那一刻，想起那些空白的鏡頭，想起他腿疼時的慌亂，想起他摔出浴缸懺悔后的平靜，我忽然懂得：所謂的“神秘”，不過是信仰對人心的映照——你是什么樣的人，就能看見什么樣的世界；你用什么樣的心對待世界，世界就會用什么樣的方式回應(yīng)你。而布達拉宮，就是那個最誠實的鏡子，照見我們心里的浮躁與虔誠，也照見那些被我們忽略的，關(guān)于尊重與敬畏的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