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有一家飯店，飯店門口做了一些造景，包括一個小水系，以及水里邊種的一小片睡蓮。
正是睡蓮盛開的時候，每天經(jīng)過，只要時間允許，我就會蹲在旁邊看一看這些睡蓮:有盛開著的，有含苞待放的，有紅色的，還有白色的……
現(xiàn)代社會，城市總以鋼鐵的意志向前奔涌，將人裹挾其中，不容喘息。每天途經(jīng)那家飯店，目光卻總被店門外那一片睡蓮擄去。它們靜默地躺在水面，不甚起眼，卻自成宇宙。而我的駐足，之于快節(jié)奏生活，近乎一種本能的反叛。
那盛放的，并非張揚的烈焰，而是將層層疊疊的花瓣徐徐旋開，以一種內(nèi)斂的力與秩序，袒露其中金黃色的花蕊，仿佛一個不言不語的奧秘；那含苞的，則緊裹著自身全部的沉默與可能，尖端的嫣紅或素白，是它向世界露出的一點矜持的暗示。水是它們的鏡，亦是它們的默然同伴，倒映著天光云影，也涵納著花與葉的私語。風來，水面泛起細碎皺紋，睡蓮便在這溫柔的搖晃中，做著它亙古的夢。
于此方寸之地，一種完滿的、自足的寂靜降臨了，它濾掉了街市的喧囂，只留下光、影、色與息的細微顫動。這凝視，便成了我每天一次對內(nèi)心的巡禮，是向紛亂心湖中投下的一枚定石。
這水中花影，竟鑿通了一條時光的暗道，將我猛地擲回幾年前的辦公室。
那年，我買了一個精致的景德鎮(zhèn)瓷盆，養(yǎng)了幾顆睡蓮，還有一群小金魚。與戶外自然生長的不同，我的那幾棵睡蓮是被囚于斗室的精靈，依賴我的照料與窗外漏過來的有限天光。其成長，便是一場無聲的戲劇，是生命意志對局限空間的柔韌突圍。
直到某個清晨，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忽然撞見滿室清芬——前夜還緊緊裹著的花骨朵，不知在哪個時辰悄悄綻開了。白的那朵開得最烈，花瓣層層疊疊，像把月光揉碎了綴在上面，花心藏著嫩黃的蕊，沾著細小的露珠，碰一碰，就滾落到水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一刻忽然懂得什么叫驚艷。不是轟轟烈烈的喧嘩，是寂靜里藏著的爆發(fā)力，像啞劇里忽然響起的歌，像雪地里冒出的第一抹綠。我對著那朵花看了許久，連同事進來都沒察覺。他們說不過是朵花開了，我卻覺得像完成了一場默契的約定——我守著它的沉默，它便回饋我一場盛大的蘇醒。那是一種砰然無聲的巨響，一種靜默的凱旋。巨大的驚喜與洶涌的成就感，并非源于我淺薄的養(yǎng)育之功，而是源于我竟被允許，成為一個絕對孤獨的輝煌生命的稀有見證。語言在如此絕對的美麗面前，失重、失效，唯余胸腔中一片嗡然的共鳴。那是對生命本身所蘊含的、近乎神性的創(chuàng)造力的瞬間臣服與頓悟。
后來因為搬家，忍痛連盆帶蓮送人了，一度心里空落落的，像弄丟了什么重要的寶貝。
如今在路邊重逢，倒生出些隔世的溫柔。它們不比園子里的名花，沒有精心的呵護，只是借著飯店造景的余澤，在水泥叢林的縫隙里安身?？删褪沁@樣，該開的時候還是開得認真，紅的艷得坦蕩，白的素得清澈，連花苞都鼓著一股不肯敷衍的勁兒。
于是，飯店水池里的睡蓮與我辦公室的那一盆，隔著歲月，完成了它們的合鳴。它們共同訴說的，是一種瞬間的永恒。那花開之剎那，之所以能重重地撞擊我的心靈，恰是因為它凝聚了生命全部的努力與時間：水下的根莖于黑暗中的匍匐，葉片汲取光能的默默轉(zhuǎn)化，養(yǎng)分在脈絡(luò)間的無聲奔流……所有看不見的、漫長的積淀與等待，都是為了最終那一下璀璨的迸發(fā)。我為之震撼的，并非一個孤立的時刻，而是感知到了那瞬間背后所壓縮的整條生命之河流。
在這個崇尚速度、追求效率、一切價值皆可量化的時代，我們被無數(shù)的“目的”和“結(jié)果”驅(qū)策著狂奔，內(nèi)心卻日漸荒蕪。而睡蓮，它兀自開落，不為何人，不為結(jié)果，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其全部意義。它的美，是一種無用的美，卻正是這“無用”，構(gòu)成了對我們工具理性世界最溫柔而堅定的反駁。我的駐足與觀看，便是在參與一種“無用”的儀式，這是在為自己被掏空的精神重新覓回一點重量，是在用一朵花的開放，來丈量被我虛度的時光，并將其重新確認為值得度過的時光。
故而，每天的經(jīng)過與凝視，不再僅是閑趣，更是一次次微型的朝圣。我于紅塵路畔，俯身問候一朵睡蓮，實則是在探問自身被喧囂掩蓋的本心。它提醒我：真正的豐饒，往往藏于時間流淌過的坑坑洼洼里。不必遠求詩意，詩意就在這剎那的花開之中，在那被一眼看見的永恒里。
一花一世界，原來真的有個小宇宙藏在這方寸水域里，有自己的晨昏，自己的枯榮，自己的悲歡。
辦公室的那盆睡蓮，或許它的離我不是結(jié)束，只是換了種方式存在。就像現(xiàn)在，它以另一種模樣出現(xiàn)在路邊，提醒我那些關(guān)于等待與綻放的道理。原來有些告別不是消失，是換個地方繼續(xù)陪伴。
或許這就是生活的溫柔吧，總在不經(jīng)意的角落，藏著一些小小的驚喜、一些默默的堅持，等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去懂得。
就像這池睡蓮安靜地開著，不管有沒有人看，都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一首淺淺的詩。（202509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