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血火賦
吳傳玖
吊腳樓下,長江拍岸,石板巷中,風(fēng)過銅鈴。山城重慶,百年來以險峰為砌,以大江為塹,以義氣為脊骨。那些斜插在巖縫間的木樓,恰似重慶人的脊梁——斜卻不斷,歪而不傾,任憑炮火焦土,風(fēng)雨剝蝕,始終屹立如初。
嘉陵江畔,溽暑未退。我踏著潮濕的青石板路,走進(jìn)一處被時光遺忘的茶館。斑駁的楠竹桌前,老人們搖著蒲扇,枯瘦的手指輕叩著桌面,低沉的嗓音裹挾著硝煙與火光。
朝天門碼頭的石階,曾是這座城市蒼老的脊背。八十多年前,日寇的炸彈將青石鑿出千瘡百孔,卻在裂隙間種下生命的倔強。石縫里新生的青苔,如月光下倔強的眼眸,默默吞噬著戰(zhàn)爭的疤痕。挑夫們在空襲后抖落肩頭的塵土,對著斷壁殘垣啐出一口唾沫——那不是對命運的妥協(xié),而是對侵略者罪行的怒不可遏。他們拾起未碎的青磚,一塊塊又砌回斷垣,那不疾不徐的動作,恰似重慶人刻在骨血里的堅韌。
文峰古街的老戲臺,是這座城市不屈的神祇。那年深秋的某個黃昏,日寇的三架轟炸機丟下的炸彈掠過,火舌順著屋脊爬上了后臺。戲班的鑼鼓卻似被投入熔爐的金石,愈發(fā)錚然作響。唱花臉的藝人扯破嗓子將“負(fù)荊請罪”四個字化作滾燙的血,砸進(jìn)濃煙滾燙的空氣。火光中,他手中的虎頭槍刺穿炸裂的橫梁,長靠戲服燒成焦黑,卻仍保持著昂揚的姿態(tài)。對面防空洞里,看客們蹲在潮濕的黑暗中,借著火光聽那穿堂而過的唱腔,忽然就著撕裂的喉嚨喊出:“好——”
重慶人的倔強,連廢墟里的野菊都犟得像生鐵。早年回鄉(xiāng),我曾在磁器口遇見一位補鍋匠。他摩挲著曾祖母傳下的銅鍋,鍋底的彈片凹痕被歲月磨得锃亮:“那年我的曾祖母挑著燒餅擔(dān)子,走過臨江門,扁擔(dān)被彈片削去半邊,仍穩(wěn)穩(wěn)挑著燒餅,穿梭在彈坑與廢墟間。最終還把燒餅全部分給了在彈坑里躲藏炸彈的同胞。”
解放碑的彈坑里盛著江雨,雨水沖刷著歲月的鐵銹,卻也滋養(yǎng)著新生的青苔。洪崖洞的吊腳樓,歪斜的身姿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卻依然屹立不倒。
我曾站在鵝嶺之上,聽江風(fēng)呼嘯,帶來歷史的回音。終于明白,重慶人的倔強堅韌,早已融入血脈,刻進(jìn)骨子里。這座城市,面對日本侵略者一次又一次的飛機輪番轟炸,絕不會屈服,哪怕炸掉半座城,也要在廢墟上栽種出更旺更鮮艷的鮮花來。
洪崖洞下,老人們唱著歌謠,那悠揚的旋律在街巷間回蕩,帶著歷史的溫度。那些曾經(jīng)在戰(zhàn)火中艱難求生的人們,如今在和平的歲月里,用歌聲傳承著先輩的精神。他們年輕時,也許曾目睹同胞、親人被炸飛的慘劇,也許曾背著傷員在廢墟中艱難前行。然而,他們從未放棄,如今的他們?nèi)栽谟蒙畹臒崆?向世界證明重慶的城市精神。
重慶,這座曾在烽火中浴血重生的英雄之城,早已將傷痕化作鎧甲。解放碑的彈坑里,生長出的已不全是仇恨的荊棘,而是和平的繁花。這座城市的每一寸石板、每一道彈痕,都在訴說著一個永恒的真理:愈炸愈強,方為重慶。
吊腳樓在夜雨中沉默,長江、嘉陵江依舊日夜奔騰。這座城,用它的不屈與堅韌,書寫著屬于自己的傳奇。
來源:《四川日報》2025年9月5日第12版
作者:吳傳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