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蘆葦
秋水漸瘦，我獨行于溪畔，忽見一片蘆葦蕩立于寒波之中，白茫茫的花穗在風(fēng)里搖成一片虛影。此情此景，竟不知何時已烙印在我記憶深處，只是年年秋深，便不由自主地來此與蘆葦相會。
蘆葦生在水中央，根莖沒入淤泥，卻挺出一竿青碧，高出水面，開出素白的花。它們總是成群而立，從不孤單一株，遠遠望去，如一支沉默的軍隊守著水域。《詩經(jīng)》有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蒹葭”便是古人對蘆葦?shù)姆Q呼。千年以前，那些河邊的先民，望見的想必也是這般的蒼茫景象。
蘆葦?shù)幕ㄋ胱顬槠婷?，初時緊束如筆，繼而舒放如絮，最終散作漫天飛雪。每至秋深，西風(fēng)一起，萬千蘆花便離了枝頭，飄飄蕩蕩，飛過水面，飛過田疇，有的落入人家屋檐，有的墜在行人的衣襟上。這景象，竟與古詩詞中的意境暗合：“蘆葦晚風(fēng)起，秋江鱗甲生”，晚風(fēng)中的蘆葦，總帶著幾分蕭瑟，幾分蒼涼。
我常想，蘆葦是最知時節(jié)的水生植物。春來抽芽，夏至茂盛，秋深白頭，冬日的枯莖仍挺立于冰水中，等待下一個輪回。它們不爭艷，不奪目，只是靜靜地站在水里，看流水帶走光陰，看日月輪轉(zhuǎn)不休。白居易寫得好：“蘆花白如雪，溪水綠于苔”，這白與綠的對照，便是秋日水邊最素凈的圖畫。
水邊的蘆葦叢中，常有水鳥棲居。我曾見一只白鷺，單足立于蘆葦旁，良久不動，仿佛與蘆葦化作了一體。忽而振翅飛去，引得蘆葦一陣搖曳，水面蕩開圈圈漣漪。這般的生機，竟給蒼茫的秋景添了幾分靈動。杜甫云：“沙頭宿鷺聯(lián)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雖然寫的不是蘆葦，但這般的水邊意境，卻是相通的。
蘆葦不僅是景，更曾入人生活。古時窮人采蘆花絮被褥，取蘆莖編席織簾。葦?shù)褎t是農(nóng)家孩子的玩具，截一段蘆莖，鉆幾個小孔，便能吹出簡單曲調(diào)。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寫道：“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這里的“一葦”指小舟，卻也讓人聯(lián)想到蘆葦?shù)妮p盈與隨波逐流的特性。
我最愛夕陽下的蘆葦。當(dāng)落日余暉灑向水面，蘆葦叢便被染成金黃，每一株都仿佛鍍了金邊，花穗在光中透明如琉璃。這時節(jié)的蘆葦，褪去了白日的蒼茫，竟顯出幾分溫暖與輝煌。然而這般美景轉(zhuǎn)瞬即逝，不過一刻鐘光景，太陽沉入西山，蘆葦便漸漸暗淡，最終融于暮色之中。恰如人生百態(tài)，盛衰有時。
寒冬來臨，蘆葦枯萎，莖稈變黃，花穗零落，但仍挺立于冰水之中，等待春的消息。它們知道，只要根還在泥中，明年又會是一片青碧。這種生命的韌性，不禁讓人肅然起敬。
站在蘆葦蕩前，我忽然明白：這水中蘆葦，千百年來不曾改變，變的只是岸上看蘆葦?shù)娜?。一代人來了又去，蘆葦依然在秋風(fēng)中白頭，在春水中抽芽。它們見證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悲歡離合，卻始終靜默不語，只將一切記在年輪里，化作水底的淤泥。
離了蘆葦蕩，回頭再望，只見一片白茫茫的花穗在風(fēng)中起伏，如波浪一般?；秀遍g，竟分不清是蘆葦在搖動，還是水流在波動，或是光陰在晃動。也許三者本就是一體的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