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快二十年了。日子流水般過去,沖淡了許多,唯獨關于他的那些細碎,在心底反而越磨越亮,像沅江灘涂上經(jīng)年累月淘洗的卵石,圓潤、清涼,硌在記憶的河床上。
夏日的沅江,水是溫暾的綠。父親脫了上衣,露出古銅的脊背,弓著,像一座敦實的橋。我便猴兒似的攀上去,摟緊他的脖頸。他馱著我,一步一步,走進晃悠悠的水波里。水漫過他的腰,漫過我的小腿肚。他寬厚的背脊切開水面,穩(wěn)穩(wěn)地。水花濺起,落進他朗朗的笑聲里。那笑聲貼著我的耳朵,震得小小的胸膛嗡嗡地。水波蕩漾,陽光碎金子般撒下,那一刻,父親的背,就是我的船、我的岸。
黃昏收了暑氣,竹涼床抬到禾場。我貪涼,赤著背趴在上面,像攤開一片蔫了的葉子。父親搖著蒲扇,坐在床邊。他不說話,只把那只寬大、粗糙的手掌,覆上我的脊背。指腹帶著厚繭,輕輕刮過皮膚,有些糙,卻奇異地撫平了所有蚊蚋的叮咬和莫名的焦躁。那掌心的溫熱和微糙的觸感,是夏夜最安穩(wěn)的催眠。閉著眼,聽著蒲扇細微的“噗噗”聲,還有他沉穩(wěn)的呼吸,世界就踏實了。如今背上有時還恍惚覺著那撫過的重量,沉甸甸地暖。
最盼的,是父親下班帶回的那個竹殼暖水瓶。他旋開瓶子蓋,一股白氣便鉆出來,帶著清冽的甜香。瓶膽深處,臥著赤白的或綠豆色的一支支冰棒,凍得硬邦邦的。父親小心地取出一支遞給我。那冰涼堅硬的甜意,瞬間在舌尖炸開,驅散了五臟六腑的燥熱。每一口咬下的“嘎嘣”脆響,都是父親無聲的寵溺。
他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可以講,天南地北的,他的聲音不高,沉沉地。他說的故事就是我小時候的世外桃源,是我向往很遠很遠的外面世界的一顆顆啟明星。他指著天上飛過的飛機,那閃爍的燈在墨藍的天幕上劃出銀線,眼里有光:“等以后,我們也坐飛機去,飛得高高的,看云上面的世界?!蹦菬艄?,便成了我心中關于遠方最初的星點。這愿望,終究像一顆未及破土的種子,被他帶走了,只留下夜空中一道無聲的劃痕。懸著,成了歲月里抹不去的印子。
父親,您在那一邊都還好嗎,見到母親和姐姐姐夫了吧?你們圍坐著,是不是又在講那些老故事?就像當年夏夜的竹床旁一樣?您會說起沅江的水和木排,說起那個伏在您背上的小小孩嗎?我想您了。這想念不聲不響,卻像沅江的水,日日夜夜,在心底無聲地淌。
一架夜航的飛機飛過,紅色的航燈在深藍的夜空里穩(wěn)定地移動,像一粒遙遠而固執(zhí)的紅豆。父親,那未能乘飛的夢,終究化作了這夜空里不滅的燈。而您給予我的那份如山般的安穩(wěn)、似水般的溫潤,早已融進血脈,成了我行走世間的筋骨,也成了我掌心傳遞給下一代的、永不冷卻的溫度。您未曾講完的故事,未能抵達的遠方,連同那份深沉的、無言的厚愛,都在這靜夜里,隨著那粒遠去的紅燈,穩(wěn)穩(wěn)地,飛向更深的星河。●木塘(唯美醫(yī)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