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勇|輕如羽
毛,重若千鈞——
我讀胡亞才散文集
《羽毛的重量》

輕如羽毛,重若千鈞
—讀胡亞才散文集《羽毛的重量》
引言:羽毛的悖論,一位行者的靈魂獨白
天地之間,何物最輕?羽毛。隨風而舞,飄搖無定,觸之無感,仿佛是物質(zhì)世界里最接近于“無”的存在。天地之間,何物最重?或許是歷史的塵埃,是生命的悲歡,是故土的牽絆,是靈魂深處的叩問。它們無形無狀,卻能壓彎脊梁,鐫刻滄桑。當一位作家將他沉淀了四年的生命感悟與靈魂回響,命名為《羽毛的重量》時,一個巨大而詩意的悖論便橫亙在我們面前:文字,究竟如何能輕盈如羽,卻又承載起千鈞之力?
這便是初讀胡亞才先生先生新作《羽毛的重量》書名時,心中涌起的第一個巨大驚嘆與疑問。胡亞才,這位來自中原大地的文學行者,一位我們熟悉又似乎總在不斷發(fā)現(xiàn)其新維度的作家,再一次用他獨特的方式,向我們發(fā)出了進入其精神世界的邀請。這不僅是一本收錄了66篇散文隨筆的集子,更是他自陳“陷入一種無法言明的困難中”,歷經(jīng)四年“文學的雨季與泥濘”后,從靈魂深處打撈出的靈光與感悟。它是一份時間的結(jié)晶,一片在內(nèi)心風暴后緩緩飄落,卻帶著生命全部溫度與質(zhì)地的羽毛。
在書的自序結(jié)尾,作者落下這樣一句詩,仿佛為全書、也為他全部的文學求索定下了最終的注腳:“把我?guī)ё甙?走得遠遠的/走出我自己/連同根/一起拔掉/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相信/真正的根,其實/在我們的靈魂里?!边@石破天驚般的宣告,既有掙脫一切束縛的決絕,又有找到終極歸宿的篤定。它預(yù)示著,解讀《羽毛的重量》,我們必須跟隨作者的筆觸,進行一次向內(nèi)的、返回靈魂故鄉(xiāng)的旅程。在那里我們將發(fā)現(xiàn),最輕盈的羽毛,如何承載起最厚重的世界;最個人的獨白,如何與最廣闊的時代共振。這篇書評,便是我作為一名讀者,在這場靈魂之旅中的所見、所感與所思,是一次嘗試觸摸那片羽毛之“輕”與千鈞之“重”的努力。
一、作家的世界——在“入世”與“出世”間尋找精神原鄉(xiāng)
要理解胡亞才先生文字中的“重量”,必先理解作家本人所站立的大地。他的文學世界,并非空中樓閣,而是深深植根于一片獨特的土壤——這土壤,既是他作為社會人的現(xiàn)實履歷,也是他作為文學人的精神譜系。他是一位罕見的、能將“入世”的深刻洞察與“出世”的哲學情懷熔于一爐的寫作者。
雙重身份的交織:從現(xiàn)實的肌理到精神的星空
翻開胡亞才先生的簡歷,我們看到的是一條清晰的“入世”軌跡:從1981年十九歲站上石佛高中講臺的青年教師,到鄉(xiāng)鎮(zhèn)的副鄉(xiāng)長、黨委書記,再到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組織部長,直至信陽市的領(lǐng)導(dǎo)崗位。這是一份典型的、與中國社會發(fā)展緊密相連的公職人員履歷。這樣的經(jīng)歷,使他的筆下天然地帶著一種對現(xiàn)實的敏感與體察。他不像一些書齋里的作家那樣需要“深入生活”,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他的工作與日常。他文字中描寫的鄉(xiāng)土人情、時代變遷、城鄉(xiāng)互動、世道人心,都帶著一種浸潤其中的真實感與煙火氣。他懂得政策的邏輯,也理解人性的復(fù)雜;他見過宏大的規(guī)劃,也見過具體的悲歡。這種深度的“在場”,為其散文的“重”提供了最堅實的基座,使他的文字避免了懸浮與空泛,始終緊貼著大地的肌理。
然而,與這條“入世”軌跡并行的,是另一條同樣清晰的“出世”之路。自1981年參加工作起,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至今已發(fā)表超過200萬字的作品。從小說集《真實的夜晚》,到散文集《春天的角度》《另一種存在》《水的血脈》,再到詩歌集《一切如我們的虛擬》和散文詩集《時光的縫隙》,他的創(chuàng)作版圖橫跨多種文體,展現(xiàn)出驚人的勤奮與全面的才華。如果說公職身份讓他“身在其中”,那么作家身份則讓他得以“跳出其外”,以一種審美的、哲思的眼光來回望與反思。他能夠在紛繁的日常事務(wù)中,捕捉到“時光的縫隙”;能夠在具體的城鄉(xiāng)變遷中,思考“另一種存在”的可能;能夠在家族的血脈流轉(zhuǎn)中,探尋“水的血脈”所蘊含的文化基因。這種“出世”的情懷,讓他超越了具體的人與事,抵達了對生命、時間、記憶等永恒主題的追問,賦予其作品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空靈與深邃。
正是這種“入世”與“出世”的不斷交織、碰撞與融合,構(gòu)成了胡亞才獨特的創(chuàng)作底色。他的散文,既有現(xiàn)實主義的筋骨,又有浪漫主義的血肉;既能腳踏實地,又能仰望星空。他是一位在塵世中跋涉的行者,卻始終在尋找著精神的原鄉(xiāng)。
中原大地的文脈滋養(yǎng):豫風楚韻的獨特風骨
任何一位作家都無法脫離其身后的文化背景。胡亞才先生的創(chuàng)作,深深地烙印著中原大地的文脈。河南文學,素有“厚重而多元”、“關(guān)注現(xiàn)實、尊重歷史、注重對價值和意義追求”的傳統(tǒng)。這片土地孕育的作家,其筆下往往有一種直面苦難的堅韌和內(nèi)在的大氣。胡亞才無疑是“中原作家群”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他的作品繼承了這種厚重的底色,但又因其獨特的生命體驗和藝術(shù)追求,生發(fā)出別樣的風采。
他所在的信陽,地處河南南部,是南北文化的過渡帶,東接安徽,南望湖北,素有“豫風楚韻”之稱。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此地的文化兼具了北方的厚重與南方的靈秀。反映在胡亞才先生的文字中,便是既有黃土地般的深沉與堅實,又有淮河水般的靈動與溫潤。他的散文,不像一些北方作家那樣一味地雄渾剛猛,也不像一些南方作家那樣耽于纖巧柔靡,而是在雄健的骨架中,注入了清澈的詩意與細膩的情感。他寫南灣湖,能“發(fā)現(xiàn)了風景之中微妙的秘密”,寫出湖與魚、島、鳥的相依與相通,充滿靈性;他寫故鄉(xiāng)風物,語言“清新干凈的文字、鮮活水靈的口語、情味十足的鄉(xiāng)音,一下子讓讀者如聞豫南姑娘的溫言軟語”。這種“豫風楚韻”的風格,正是他立足中原沃土,又博采眾長,最終形成的獨特文學風骨。
故鄉(xiāng)信陽的地理坐標:一切意象的源頭活水
作為當今河南文壇的代表性散文家,生于固始、長于固始并深受固始文化影響的胡亞才同樣如此。著名作家南丁曾指出,‘胡亞才的散文,故鄉(xiāng)、家族是重要的題材?!?。如果說中原文化是其廣闊的背景,那么故鄉(xiāng)固始與現(xiàn)居地信陽,則是他創(chuàng)作中具體而微的“精神原鄉(xiāng)”。這片土地,不僅是他生活的物理空間,更是他筆下所有意象的源頭活水,是他情感與記憶的最終歸宿。
在他的散文集《另一種存在》中,評論家指出,該書“是以石佛老家作為生命回望的原點,在從容的敘寫中展開了作者由農(nóng)村到都市、由故鄉(xiāng)到域外的人生蹤跡和精神徘徊”。石佛鎮(zhèn),這個具體的地理名詞,成為他丈量世界、回望內(nèi)心的基點。他的筆觸,無論走得多遠,最終都會回到這里。他的散文詩集《時光的縫隙》中,有《重回石佛(組章)》;他的主題散文集《水的血脈》,“全書以石佛鎮(zhèn)為背景”。史河、淮河、大別山、南灣湖……這些信陽的地理風物,在他的筆下被反復(fù)吟詠,早已超越了其物理屬性,化為一種文化的、情感的、哲學的符號。它們是他記憶的容器,是他鄉(xiāng)愁的載體,是他思考人與自然、人與土地關(guān)系的媒介??梢哉f,讀懂了胡亞才先生筆下的信陽,也就拿到了解讀他整個文學世界的鑰匙。
二、千鈞之“重”——文字承載的生命、歷史與土地
《羽毛的重量》之“重”,是其內(nèi)核。這重量,并非物理意義上的沉重或壓抑,而是一種精神的密度、情感的濃度和思想的深度。胡亞才先生的散文,如同一艘艘文字的方舟,承載著厚重的歷史、鮮活的生命與深沉的土地,在時間的河流中靜靜航行。這“重”,至少可以從三個維度來細細品味。
歷史與根脈之重:回望家族的血脈長河
在現(xiàn)代化進程高歌猛進的今天,家族的記憶與個體的來路,常常被時代的洪流沖刷得模糊不清?!拔沂钦l?我從哪里來?”這一古老的哲學追問,在當下顯得尤為迫切。胡亞才先生的寫作,尤其是以《水的血脈》為代表的家族書寫,正是對這一追問的深情回應(yīng)。他以一個回族家族的衍傳生息為線索,進行了一場艱辛而動人的“文學尋根”。
評論家呂東亮在評《水的血脈》時指出,胡亞才先生的寫作旨在“在心靈中連接、溝通家族史里的生命和風物,進而獲得一種生存的安穩(wěn)、豁達、無惑或者說是確定性”。這“確定性”,便是其文字之“重”的第一個來源。他筆下的太祖父,在《出逃南京》中歷經(jīng)艱辛,從南京到石佛重建生活,其“舉人錦”象征著家族自尊向上的精神;曾祖父在《古蘭書屋》中“自解身世重正信”,躬行于教化薪傳;大爺在《信者》中對信仰的虔誠追尋……這些家族先人的故事,不再是泛黃相冊里模糊的面孔,而被作者以飽含體溫的筆觸重新喚醒。他們的人生悲歡與抉擇,化為精神養(yǎng)分,注入家族的血脈,也成為作者乃至讀者可以汲取的精神資源。
這種書寫,并非簡單的家族秘史獵奇,而是一種“抵抗遺忘”的文化擔當。作者在序言中引述博爾赫斯的話,談及家族記憶的流失以及自己以寫作抵抗遺忘的志業(yè)。他是在打撈,打撈那些被時間淹沒的個體生命,并試圖從中探尋一個家族、一個民族(回族)的精神密碼。他寫回族特有的生活習慣,但“并不刻意強調(diào)這種差異性、獨特性”,而是更關(guān)注“信念的堅定、靈魂的虔誠”。他寫石佛鎮(zhèn)回漢人民的和諧相處,寫祖父被寄養(yǎng)在漢族友人李家的深厚情誼,這些故事“詮釋了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與時代變遷中與其他民族的相融共生,從而完成民族精神的守望與傳承”。因此,他的家族書寫,最終超越了小我,與家國民族的大歷史產(chǎn)生了共鳴。這份對歷史的敬畏、對根脈的守護、對精神傳承的自覺,構(gòu)成了其散文千鈞之重的第一塊基石。
生命與情感之重:體察人間的悲欣交集
如果說歷史與根脈是縱向的深度,那么對當下鮮活生命的體察與共情,則是其文字橫向的廣度。胡亞才先生的散文,始終保持著對“人”的深切關(guān)注。他的筆下,不僅有歷史人物,更有無數(shù)在凡塵俗世中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他寫他們,“充滿了耕作的精神和敬畏的情懷”。
在《另一種存在》中,他以石佛老家為原點,展開了“由農(nóng)村到都市、由故鄉(xiāng)到域外的人生蹤跡和精神徘徊”,其中充滿了“尋找、呼喚、憧憬、期盼、惶惑、掙扎、突圍”。這些情感,是每一個在時代變遷中經(jīng)歷過城鄉(xiāng)轉(zhuǎn)換、身份變遷的現(xiàn)代人的共同體驗。他寫家族中的女性,曾祖母在1958年冬天的未雨綢繆,祖母的自尊頑強與睿智果決,母親的仁愛熱情,這些女性為家族傳遞了不竭的生活信心,她們的形象堅韌而溫暖。他寫那些“有故事的鄉(xiāng)人”,寫石佛鎮(zhèn)的兩位老奶奶、老李,他們的言談舉止、生活細節(jié),無不透露出生命的質(zhì)感。
更可貴的是,胡亞才先生的筆觸是悲憫的。他從不居高臨下地評判,而是將自己置于與筆下人物平等的位置,去感受他們的悲欣交集。他寫曾祖母面對擔任公職的兒孫表現(xiàn)出的“無奈的絕情”時,所產(chǎn)生的深深憤怒和悲傷,這種“公私悖論所產(chǎn)生的情感糾結(jié)”,觸及了人性深處的兩難與痛楚。在《羽毛的重量》自序中,他提到自己面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困境時,正是通過“從許多許多哪怕小人物、小事物、小風物、小景物上找尋、捕捉、挖掘、獲取”的過程,重新獲得了力量。這說明,他的創(chuàng)作根植于對普通生命的深厚情感。他善于從最平凡的日常中,提煉出具有普世價值的情感與哲理。這份對人性的深刻洞察與溫暖的悲憫情懷,是其散文千鈞之重的第二塊基石。
土地與風物之重:深吻腳下的每一寸泥土
“家鄉(xiāng)是他心靈深處一抹永不褪色的風景,家鄉(xiāng)是他心靈深處珍藏的一汪甘泉,家鄉(xiāng)在他的心靈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情結(jié)’”。胡亞才先生的散文,字里行間都彌漫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這份對土地與風物的深情,構(gòu)成了其文字之“重”的第三個維度。
他寫故鄉(xiāng),不是浮光掠影的風景描摹,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血脈相連的吟唱。他寫南灣湖,不是游客的驚鴻一瞥,而是“一遍遍地默讀之后”,發(fā)現(xiàn)了萬物的靈性與秘密。他筆下的島,是“南灣湖集中的才華”;湖中的魚,“忘記了天空與大地,超世的安寧像水,靜靜流入魚的心中”;人與鳥,“一步比一步,更接近更接近”。他將自然風物人格化、哲理化,寫出了人與自然的相依相通,揭示了風景背后“微妙的秘密”。這種寫法,讓山水不再是冰冷的客觀存在,而是與人的生命情感相互交融、彼此映照的審美對象。
在《水的血脈》中,他以舒緩的筆觸,描繪了石佛鎮(zhèn)的寺廟街巷、金色池塘、回族美食,以及史河兩岸的風云人物與豐饒物產(chǎn)。這些風物,在他的筆下“氤氳著溫馨的氣息,成為恒常生活的意象”。他寫這些風物時,是“一種歸趨,是對存在洞明之后的陶然”。這份情感,是游子對故園的苦戀,是赤子對母親的依戀。他的文字,仿佛在深吻著腳下的每一寸泥土,充滿了感恩與敬畏。這份化不開的鄉(xiāng)愁,這份與土地的血肉聯(lián)系,這份深沉的文化歸屬感,最終沉淀為他散文中最樸實、也最動人的重量。
三、羽毛之“輕”——詩性語言與哲思靈光的飛揚
如果說“重”是胡亞才先生散文的筋骨與內(nèi)核,那么“輕”則是其血肉與神采。他是一位舉重若輕的大師,能夠以最輕盈的姿態(tài),托舉起最厚重的主題。這種“輕”,體現(xiàn)在他被詩歌照亮的語言藝術(shù),也體現(xiàn)在他于尋常處閃現(xiàn)的哲思靈光。閱讀他的散文,如同看一位武林高手舞劍,劍法看似輕靈飄逸,劍氣卻已入木三分。
詩意筆觸之輕:當散文被詩歌照亮
胡亞才先生不僅是散文家,亦是詩人、散文詩人。他的散文詩集《時光的縫隙》本身就是明證。這種跨文體的創(chuàng)作背景,使得他的散文天然地沐浴著詩歌的光輝。評論家王劍冰曾高度評價:“亞才的散文意境如畫,語言如詩,精神如歌?!?。這種詩性,是其文字“輕”之美感的首要來源。
其一,是語言的鮮活與意象的簇新。評論家李春在分析《春天的角度》時,贊嘆其語言是“一種純凈如露珠、樸實如泥土、鮮活如游魚的語言”,并引用豫南詩人陳有才的詩來形容這種語言的來之不易:“不在泥土里滾過/不在大樹上爬過/不在江河里游過/不在大山溝里鉆過/你能掐到花朵一樣惹眼的語言嗎”。胡亞才先生的語言,正是這樣從生活的土壤里“掐”出來的。他寫春天:“激情的冷靜以及冷靜的激情,使期冀具有了鐵質(zhì),使情緒具有了張力,使春天具有了速度。”。將抽象的情緒與具體的物理屬性(鐵質(zhì)、張力、速度)并置,語言瞬間變得陌生而充滿彈性。他寫往事:“在往事的臺階上晾曬著激動而溫馨的情節(jié)”,一個“晾曬”,便將無形的回憶化為可感可觸的生動畫面。這種將口語提純、將意象翻新的能力,使他的文字擺脫了陳詞濫調(diào),顯得輕盈而靈光閃閃。
其二,是修辭的凝練與節(jié)奏的自如。他善用比喻、排比等修辭手法,但用得精妙而不濫。在《遠眺的景象》中,他寫道:“一件霓裳是一脈柔爽的空氣……一個音符是一棵生動的烏桕……一行詩句是一道逶迤的田畦……一篇美文是一座游走的村落……”一連串精巧的比喻,層層遞進,構(gòu)成強大的語言氣勢,讓抽象的美感具象化。在《羽毛的重量》自序中,他更嘗試打通不同藝術(shù)門類的界限,追求“通感”的美學價值,試圖“利用各種感覺相互交通的心理現(xiàn)象,以一種感覺來描述表現(xiàn)另一種感覺”。這種對語言高度的敏感和超強的駕馭力,使得他的散文在表達深刻思想時,依然能夠保持藝術(shù)上的揮灑自如與輕靈飄逸。
哲思頓悟之輕:于尋常處發(fā)現(xiàn)存在的啟示
胡亞才先生散文的“輕”,更體現(xiàn)在其思想呈現(xiàn)的方式上。他從不板著面孔說教,而是“借事張理”,于微小處見大義,在不經(jīng)意間予人啟迪。他的哲思,如月光般“輕輕飄來”,清麗寧靜,卻能直抵人心。
在散文詩集《時光的縫隙》中,這種特點尤為明顯。書名本身就極富哲學意味,暗示著在綿密連續(xù)的時間流中,存在著可供靈魂棲居、思想閃光的瞬間。他寫月光,體悟出的是“月光不會變舊,只有我們心老”。一句看似平淡的話,卻道盡了物是人非的滄桑與時間之于人的相對性。他寫雪野中靜立的鳥、黃昏的味道、山的眼睛,都是從一個具體的、可感的自然意象出發(fā),最終引向?qū)ι?、時間、孤獨、存在等宏大主題的形而上思考。這種由實入虛、由小見大的寫法,使得深刻的哲理被包裹在詩意的外殼之中,讀者在審美愉悅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思想的洗禮,毫無滯重之感。
在《羽毛的重量》自序中,他坦陳自己“向內(nèi)”的寫作向度,即“從最隱秘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生命的柔軟與堅硬”。他不斷地自我叩問:“我究竟是誰?我為何會來到這里?”這些終極的生命提問,貫穿于他的寫作之中。但他并非要給出一個標準答案,而是將思考的過程本身呈現(xiàn)給讀者。他的文字,是一場靈魂的自我觀照與持續(xù)對話。這種呈現(xiàn)方式是輕盈的,它不強加于人,而是邀請讀者一同參與這場思索之旅。正是這種詩意的語言與輕盈的哲思,構(gòu)成了“羽毛”的質(zhì)地,使得胡亞才先生的散文在承載千鈞之重的同時,依然能夠向上飛揚。
四、跋涉者的心跡——穿越“文學雨季”的堅執(zhí)與柔情
一篇好的書評,不僅要評析作品,更應(yīng)嘗試去理解作者。而《羽毛的重量》的自序,恰恰為我們提供了一把通往作者內(nèi)心世界的鑰匙。在這篇名為《真正的根,其實在我們的靈魂里》的自序中,胡亞才先生以驚人的坦誠,披露了自己在本書結(jié)集前長達四年的創(chuàng)作心路。這不僅僅是一篇序言,更是一位文學跋涉者穿越靈魂風雨后,留下的一份珍貴心跡。讀懂了這份心跡,我們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那片“羽毛”的來之不易,以及它所蘊含的全部重量與溫度。
他直面“文學的雨季與泥濘”。他寫道:“過去較長一段時間,我感覺在寫作上,自己陷入一種無法言明的困難中,很像一個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行路者在途中一下子陷入泥濘”。這種困境,發(fā)生在2020年之后,他57歲之后,他“缺少了創(chuàng)作沖動”,“沒有了推動靈感生成文字的耐心與耐力”。對于一個視寫作為生命的作家而言,這無疑是巨大的痛苦與考驗。他沒有回避,沒有粉飾,而是將這份掙扎與迷茫,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份坦誠,本身就具有千鈞之力,它讓我們看到,光鮮的文字背后,是創(chuàng)作者同樣會經(jīng)歷的困頓、困惑與困窘。
然而,更令人動容的,是他從困頓中汲取力量的堅執(zhí)與柔情。他反思道,或許正是這種“文學雨季與泥濘中的陷進與拔出,正好強化了我寫作的愿望、敏感與沖動”。他甚至發(fā)問,如果寫作始終一帆風順,自己是否還能堅持到今天?這是一種何等深刻的自我剖析!他將創(chuàng)作的痛苦,升華為一種必要的磨礪,一種讓文學信仰更加純粹和堅定的淬煉。他沒有被泥濘吞噬,反而在掙扎中,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與文學的關(guān)系。他經(jīng)歷了親人的離去,經(jīng)歷了退休,這些生命的重大節(jié)點,為他“平添了一些怎么憑空臆想都無法想象的內(nèi)容”。最終,在2023年陽春三月申城的一場小雨中,他仿佛重新聽見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從泥濘中拔出雙腿的“噗嗤”聲,創(chuàng)作的意緒失而復(fù)得。
因此,《羽毛的重量》的出版,其意義遠不止于一部優(yōu)秀散文集的問世。它更像是一次“跋涉者”的勝利,一次穿越靈魂風雨后的凱旋。這四年,不是空白,而是沉淀。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文字,都因此浸染上了一層“劫后余生”般的通透與珍貴。它讓我們明白,真正的創(chuàng)作,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才情噴發(fā),而是一場漫長、艱辛甚至痛苦的跋涉。它需要堅定的意志,也需要等待的耐心;需要向外的觀察,更需要向內(nèi)的求索。
作為讀者,當我們讀到這段心路歷程時,心中涌起的不僅是對作品的欣賞,更是對作家本人的深深敬意。我們仿佛能感受到,那片最終飄落的“羽毛”,曾經(jīng)承載過怎樣的風雨雷電。我們能從這羽毛的每一絲紋理中,觸摸到一位寫作者靈魂的全部重量、掙扎與溫度。這份共情與理解,或許是對一位真誠的作家,最好的致敬。
結(jié)語:真正的根,在靈魂里安放
掩卷長思,再次回到那個最初的悖論——《羽毛的重量》,此刻,答案已然清晰。胡亞才先生的散文,正是以羽毛之輕,承載了生命、歷史與土地之重;以文字的輕逸,抵達了靈魂的深沉。他的筆觸,可以像羽毛一樣,描摹清風明月,捕捉瞬間的靈光;而他文字的內(nèi)核,卻像大地一樣,承載著家族的記憶、人間的悲歡和故土的深情,重若千鈞。
這“輕”與“重”的辯證統(tǒng)一,最終指向了他為我們揭示的終極答案:“真正的根,其實/在我們的靈魂里。”他一生的“入世”與“出世”,他所有的行走與書寫,都是一次次返回這個靈魂故鄉(xiāng)的旅程。在那里,現(xiàn)實的紛擾得以沉淀,生命的意義得以澄明,個體的存在與廣闊的世界最終和解。他的文字,便是這場旅程的地圖與路標。
因此,我愿以最誠摯的心,向每一位熱愛文學、珍視生命、探尋存在意義的讀者,發(fā)出這份閱讀的邀請。請翻開這本《羽毛的重量》吧,請跟隨胡亞才先生那既輕盈又厚重的筆觸,去豫南大地作一次精神的漫游,去觸摸一個回族家族的血脈溫度,去感受一位文學行者在穿越“雨季與泥濘”后的澄澈與深情。相信我,當你讀完,那片看似輕盈的羽毛,將在你的心中,留下最深沉、最溫暖、也最雋永的重量。你將發(fā)現(xiàn),那不僅是胡亞才先生的重量,也是我們每個人生命中,都渴望尋覓和安放的重量。

作者簡介:劉玉勇,信陽市平橋區(qū)人,在頂端新聞、公眾號、今日頭條等自媒體平臺,陸續(xù)發(fā)文逾千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