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的鑰匙：里面住著“魔鬼的兒子”
——讀顧城的詩《萬物》
三十多年前，因?yàn)椤兑淮恕愤@首超短詩，我知道了顧城。后來，他魂斷異國他鄉(xiāng)?！对妱X》登載了他的詩和紀(jì)念文章，至今印象深刻。
今天再讀他的《萬物》，突然覺得他仿佛斜斜向我攤開了一張被水漬浸過的地圖：河流、土地、韭花、集市、懸崖、蒺藜……它們不是“意象”，而是被詩人直接遞到手心里的“物”，連魔鬼的兒子也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詩里，顧城把“萬物”拆成一條洗過我們又再熟悉不過的河、一塊只長飄著韭花香的自留地、一只隨手編出的草籃、一個(gè)必須渡過河去才能趕上的集市、一面被太陽曬出刀口的懸崖，上面，竟然還住著“魔鬼的兒子”，還有最后一撮蒺藜，陽光一照就抖下沒有隱喻的梯子，可供攀爬，也沒有象征的鑰匙可開門。
這些自然萬物，就是我們?nèi)粘Ｋ?，它們“堆放／散開”，像孩子把積木一股腦倒在地上，再抬頭沖你笑：看，這就是世界。
“每個(gè)人都被河水洗過”——這可不是洗禮，它更像被時(shí)間隨手涮了一下，濕漉漉就丟回岸上；于是你帶著濕印子走路，腳下因此長出自己的韭花、自己的紫花短墻。
“住著魔鬼的兒子”，這一句有突兀的冷，卻一點(diǎn)也不驚悚；它只是提醒你：懸崖并不空，它替你豢養(yǎng)黑暗，像替世界保管一封不敢拆的信。
結(jié)尾處，他筆下的“蒺藜”就是全詩的一個(gè)秤砣。蒺藜帶刺，卻偏要“陽光下?lián)u一搖根須”——那一搖，把前面所有柔軟、明亮的煙火氣全部刺破，也讓整首詩在微痛里獲得重量：原來萬物既給你籃子，也給你刺；既讓你被洗，也讓你帶傷去生活。于是“萬物”不再是宏大敘事，而是每個(gè)人兜里一把零碎的物證：洗過你的水、喂過你的韭花、扎過你的刺。它們不解釋，只呈現(xiàn)；不升華，只陪伴。
顧城在 1985 年寫下這些，像提前替我們拆開了多年后的快遞——那時(shí)我們才發(fā)現(xiàn)，所謂成長，不過是把蒺藜舉到陽光下，看它搖一搖，然后繼續(xù)走路。
多年以后，再次品味這首詩，詩中的“魔鬼的兒子”這個(gè)意象，不禁讓人又想到了許多之前并未特別在意的東西。這里面深深藏著他對(duì)“不可觸碰的絕對(duì)力量”的童年恐懼，還有那個(gè)“想逃卻永遠(yuǎn)逃不掉”的自我鏡像。
1956 年出生的顧城，他的童年正趕上一個(gè)特殊的年代。大人告訴他：山上有“壞人”、有“牛鬼蛇神”。于是“魔鬼”在他心里不是教義里的撒旦，而是一個(gè)被太陽曬得發(fā)亮的懸崖——高得夠不著，熱得不敢摸，卻天天在視野里。“兒子”是魔鬼留下的“小一號(hào)”產(chǎn)物，就像他把巨大的恐懼意識(shí)縮成一只布娃娃，塞進(jìn)詩里。它住在懸崖，說明它懸在頭頂，永遠(yuǎn)不會(huì)走到你面前，卻也永遠(yuǎn)不掉下來。在顧城的一些詩中，他把一個(gè)“我”掰成兩半：一半是純白“孩子”，一半是黑色“幽靈”。
在他的代表作《一代人》中（1979年4月），他這樣寫到——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在這里，詩中的“黑夜”仿佛就是魔鬼的家族譜系，而“我”就是它的兒子：帶著黑、卻要找光。因此“魔鬼的兒子”并不是“他者”，恰恰是詩人自身被燙上的烙印。回到《萬物》的語境：每人分到自己的河、自己的集市、自己的蒺藜，也分到一座“住著魔鬼的兒子”的懸崖。換句話說，黑暗不是例外，而是標(biāo)配；它被太陽曬得暖烘烘，像替世界保管一封不敢拆的信。
顧城在此做的是“日?；碧幚恚喊淹ǔ１或?qū)逐、被壓抑的“魔性”重新安置在風(fēng)景里，讓它像一座普通民居，和韭花、籃子、紫花墻并排。于是讀者得到的是一張“完整房產(chǎn)證”——光明與黑暗同屬一人，無法割讓，無法拍賣。
1993年10月8日，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殺妻自縊。讀者再來看這首詩，會(huì)把“魔鬼的兒子”讀成悲劇的伏筆（事后諸葛的視角）。但詩人自己當(dāng)年并不知道后來將發(fā)生什么事，他只是把體內(nèi)“會(huì)長大”的黑色晶體提前放到懸崖上，像把一顆定時(shí)炸彈擺進(jìn)了櫥窗。因此，“魔鬼的兒子”最終代表的，是顧城始終無法外置、只能內(nèi)養(yǎng)的“自毀因子”——它越小、越遙遠(yuǎn)，越說明詩人已把它藏進(jìn)骨縫。它不代表的是潛藏在思想意識(shí)里的所謂“惡”，它代表的是人人隨身攜帶卻無法交付給他人的那部分自我的“陰影”。
在顧城私人的詞典里，它的學(xué)名就是——“我替世界保管的我自己”。
附：原詩
萬物
文/顧城
每個(gè)人都被河水洗過
都有一片土地
在那里生長著繁茂的韭花
草彎過來編成籃子
河那邊有集市
有開紫花的短墻
太陽曬著的懸崖
住著魔鬼的兒子
每個(gè)人都像蒺藜那樣
堆放 散開
陽光下?lián)u一搖根須
198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