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風(fēng)卷起沙礫，拍打著越野車殘破的車窗。車廂內(nèi)煙霧繚繞，嗆得陳大康陣陣干咳。他盯著導(dǎo)航儀上那個刺目的紅點，像一滴凝固的血，標(biāo)記著他們此刻的位置——可可西里無人區(qū)腹地。
“再往前三十里，就是藏羚羊喝水的地方?！崩钊穆曇粼跓熿F里振動，渾濁低沉，“那地方，是‘吃草的黃金’?！彼a臟的手指狠狠捻滅煙頭，仿佛掐碎獵物掙扎的咽喉。
陳大康沒有應(yīng)聲，手無意識地摸了摸揣在褲兜里那張皺巴巴的照片——女兒小娟扎著羊角辮，笑得像戈壁灘上罕見的清泉。錢，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像兩個滾燙沉重的秤砣，壓得他抬不起頭?！巴迌鹤x書，房子債…”他喉嚨干澀，聲音緊繃得像根生銹的弦，“媽的，干了！”
車輪碾過碎石灘，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車燈劈開濃稠的黑暗。終于，燈光盡頭，一片顫動的、灰黃色的潮水映入眼簾，無數(shù)溫順的脖頸在夜色中優(yōu)雅起伏。李三猛地踩下剎車，眼中射出野獸般饑渴貪婪的光，低聲嘶吼道：“抄家伙！”
陳大康的手在冰冷的扳機(jī)和粗糙的槍托上抖得厲害。槍口指向遠(yuǎn)處一只母羊圓潤飽滿的腹側(cè)輪廓時，他閉了閉眼，女兒課本的價格數(shù)字在腦海里瘋狂閃爍。槍聲在死寂的曠野上驟然炸響，如同驚雷撕裂大地！那只母藏羚羊應(yīng)聲倒地，四肢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癱軟下去。血腥味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彌漫開，像一張無形的、令人作嘔的網(wǎng)。
他們撲上去，李三熟練地?fù)]舞著剝皮刀，刀刃在月光下閃過一道森冷的弧光?！翱禳c！”他低吼，聲音里混雜著興奮和野獸般的喘息。陳大康的手套瞬間被溫?zé)岬难福つ佇忍鸬臍庀@進(jìn)鼻腔。他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翻涌，協(xié)助李三粗暴地剝?nèi)∧菑堖B著珍貴羊絨的皮。突然，腳下傳來極其微弱的蠕動感——就在那母羊微張的、尚未冰冷的腹下，一只渾身沾滿血水和粘液的小羊，正睜著一雙蒙著水膜、烏黑無光的眼睛，徒勞地蹬動著細(xì)如枯枝的腿，發(fā)出細(xì)弱如同蚊蚋、卻足以刺透骨髓的哀鳴。
陳大康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凍住，再也無法挪動分毫。心中有什么東西，隨著那聲微弱的哀鳴，“咔嚓”一聲，徹底碎裂了。他猛地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發(fā)什么愣！”李三咒罵著，一把將他推開，動作粗魯?shù)刈テ鹉菑堖B著母體的血淋淋的羊羔皮，像丟棄一塊垃圾般，隨手扔進(jìn)身后巨大的編織袋里。
突然，遠(yuǎn)處寂靜的黑暗深處，一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劍，“唰”地刺破濃墨般的夜，精準(zhǔn)地釘在兩人身上！緊隨其后，是另一道、再一道！引擎的咆哮聲如同憤怒的雷暴，從四面八方沉悶地轟隆而至，大地隨之震動。
“操！巡山的！”李三驚得魂飛魄散，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像一頭被圍獵的困獸，猛地跳上車，瘋了一般猛打方向盤。越野車發(fā)出刺耳的尖嘯，朝著沒有光柱攔截的方向，亡命般沖了出去！
車輪在布滿碎石和深溝的戈壁上瘋狂顛簸、跳躍，車身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陳大康的脊背。他死死抓住車窗上方的把手，驚恐地回頭望去。那些光束如同巨人的眼睛，在起伏的地平線上窮追不舍，越來越近，引擎的咆哮貼著地面碾壓過來，仿佛猛獸的嘶吼直抵耳膜。每一次劇烈的顛簸，編織袋里那張緊裹著未成形小生命的羊皮，便輕輕蠕動一下，像一個無聲的詛咒。
“甩掉他們！”李三狀若瘋魔，油門幾乎被他踩進(jìn)油箱。前面是一個陡峭的斜坡，他毫不猶豫地猛沖下去！車身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般劇烈飛騰起來，又重重砸向地面，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緊接著是金屬扭曲、玻璃碎裂的刺耳銳鳴。巨大的慣性將他和陳大康狠狠拋向前方。擋風(fēng)玻璃驟然炸裂，蛛網(wǎng)般的裂紋中，陳大康在眩暈的劇痛和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清晰地看見一只渾身裹著粘稠血污的小羊身影，在碎裂的玻璃碎片后一閃而逝，那雙眼睛，烏黑空洞，無聲地盯著他。隨后，世界徹底陷入一片漆黑死寂。
再次恢復(fù)意識，是被徹骨的寒冷和手腕上冰冷的金屬硬物激醒的。陳大康費力地睜開腫脹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銹跡斑斑的鐵柵欄。濃稠的黑暗里，只有高處狹小的鐵窗透進(jìn)一束清冷的月光，宛如一道冰冷的刀痕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隔壁隱約傳來李三含混不清的呻吟和咒罵，隨即又被死寂吞沒。他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褥上，身體每一塊骨頭都如同被敲碎又草草拼接起來般劇痛難忍。
鐵窗外，夜空中寥寥寒星沉默地閃爍，如同冷眼旁觀的瞳孔。那張沾血的、裹著未成形小生命的羊皮，那聲細(xì)弱蚊蚋的哀鳴，還有玻璃碎片后那雙空洞烏黑的眼睛……這些畫面如同附骨之疽，在死寂的監(jiān)房里瘋狂輪轉(zhuǎn)、膨脹、撕咬。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fù)涞綁潜涞乃芰贤斑厔×腋蓢I起來，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掏空，卻只吐出苦澀的膽汁。他徒勞地用拳頭拼命捶打著自己悶痛的胸口，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壓抑絕望的嗚咽，淚水混著鼻涕狼狽地糊了一臉。這張網(wǎng)牢牢困住他，越收越緊?！盀榱隋X…為了錢…”他無聲地嘶喊著，痛苦地閉上雙眼。
?（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