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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雷平陽詩選
2025-09-17 15:57來源:勝境文藝

親人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xiāng)

因為其他鄉(xiāng)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zhí),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xù)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殺狗的過程


這應該是殺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點25分

在金鼎山農貿市場3單元

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

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

望著繁忙的交易區(qū),偶爾,伸出

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

主人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

仿佛在為遠行的孩子理順衣領

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主人將它的頭攬進懷里

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了

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條紅領巾,迅速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繼續(xù)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

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這也是一瞬而逝的溫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與前次毫無區(qū)別

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桿紅顏色的小旗子,力不從心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如此重復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

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點20分,主人開始叫賣

因為等待,許多圍觀的人

還在談論著它一次比一次減少

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

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存文學講的故事


天壽,一個鄉(xiāng)下放映員

他養(yǎng)了只八哥。在夜晚人聲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會對著擴音器

喊上一聲:“莫亂,換片啦!”

張?zhí)靿酆退陌烁?/p>

走遍了莽莽蒼蒼的哀牢山

八哥總在前面飛,碰到人,就說

“今晚放電影,張?zhí)靿蹃砝玻 ?/p>

有時,山上霧大,八哥撞到樹上

“邊邊,”張?zhí)靿劬蜁诤竺?/p>

喊著八哥的名字說:“霧大,慢點飛?!?/p>

八哥對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邊飛邊喊《地道戰(zhàn)》《紅燈記》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順著山脊,傳得很遠。主仆倆

也藉此在陰冷的山中,為自己壯膽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張?zhí)靿?/p>

一腳踏空,與放映機一起

落入了萬丈深淵,他在空中

大叫邊邊,可八哥一聲也沒聽見

先期到達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沒見到張?zhí)靿?/p>

只好往回飛。大霧縫合了窟窿

山谷嚴密得大風也難橫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飛去飛來

它總是逢人就問:“你可見到張?zhí)靿???/p>

問一個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母  親


我見證了母親一生的蒼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軀

擔水,耕作,劈柴,順應

古老塵埃的循環(huán)。她從來就適應父親

父親同樣借用了爺爺衰敗的軀體

為生所累,總能看見

一個潛伏的絕望者,從暗處

向自己走來。當我長大成人

知道了子宮的小

乳房的大,心靈的苦

我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當委屈的身體完成了

一次次以樂致哀,也許存神

在暗中,多給了母親一個春天

我的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從母親的體內自己跑出來,還是母親

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擱在世間

那些年,母親,你背著我下地

你每彎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讓我滿眼的淚,三十年后才流了出來

母親,三歲時我不知道你已沒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歲時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歲那年

母親,你送我到車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沒哭,是因為你淚水全無

你又一次把自己變成了我

給我子宮,給我乳房

在靈魂上為我變性

母親,就在昨夜,我看見你

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

歪著頭,睡著了

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

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

愛和苦,把你養(yǎng)大成人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個地方,建一座房子

東邊最好有山,南邊最好有水

北邊,應該有可以耕種的幾畝地

至于西邊,必須有一條高速公路

我哪兒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兒,讀幾本書

詩經,論語,聊齋;種幾棵菜

南瓜,白菜,豆莢;聽幾聲鳥叫

斑鳩,麻雀,畫眉……

如果真的閑下來,無所事事

就讓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靜的水聲中

看路上飛速穿梭的車輛

替我復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祭父帖

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題記


像一出荒誕劇,一筆糊涂賬,死之前

名字才正式確定下來,叫了一生的雷天陽

換成了雷天良。仿佛那一個叫雷天陽的人

并不是他,只是頂替他,當牛做馬

他只是到死才來,一來,就有人

把66年的光陰硬塞給他

叫他離開。而他也覺得,仿佛自己真的

活了66年,早已活夠了,不辯,不說謎底

不喊冤,吃一頓飽飯,把彎曲的腰桿繃直,

平平地躺下,便閉了眼


如果回顧他,讓他在詩歌中重生

讓他實實在在地擁有66年

是我的職責,我將止住一個詩人對虛無的悲哀

并盡力放大一個兒子靈魂的孤單

迷霧只為某些人升起,金字塔一樣的火焰

炙烤的是獅子、老虎、鷹隼和鬼怪

他上不了桌面,登不了臺,一個老農夫的兒子

在有他之前,悲苦已經先期到來,第一聲啼哭

便滿嘴塵埃。老農夫的妻子

抱著他,逗他:“笑一下,你笑一下?!?/p>

他就笑了,一張被動的、滿是皺紋的笑臉,像老農夫的父親

心有不甘,隔了一代,又跑回來索取被扣下的盤纏


圍著他的棺木,我團團亂轉,一圈又一圈

給長明燈加油時,請來的道士,喊我

一定要多給他燒些紙錢,寒露太重,路太遠

我就想起,他字斟句酌

講述苦難。文盲,大舌頭,萬人大會上聽來的文件

憋紅了臉,講出三句半,想停下,屋外一聲咳嗽

嚇得臉色大變。階級說成級別,斗爭說成打架

一副落水狗的樣子,知道自己不夠格,配不上

卻找了一根結實的繩索,叫我們把他綁起來

爬上飯桌,接受歷史的審判。他的妻兒覺得好笑

叫他下來,野菜熟了,土豆就要冰冷

他賴在上面,命令我們用污水潑他

朝他臉上吐痰。夜深了,歐家營一派寂靜

他先是在家中游街,從火塘到灶臺,從臥室

到豬廄。確信東方欲曉,人煙深眠

他喊我們跟著,一路呵欠,在村子里游了一圈


感謝時代,讓他抓出了自己,讓他知道

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開戰(zhàn)。他的家人

是他的審判員。多少年以后,母親憶及此事

淚水漣漣:“一只田鼠,聽見地面走動的風暴

從地下,主動跑了出來,誰都不把它當人,它卻因此

受到傷害?!蹦赣H言重,他其實沒有向外跑

是厚土被深翻,他和他的洞穴,暴露于天眼

劈頭又撞上了雷霆和閃電,他那細碎的肝臟和骨架

意外地受到了強力的震顫。保命高于一切

他便把干凈的骨頭,放入臟水,洗了一遍


我跪在他的靈前,燒紙,上香

靈堂中,只有他和我時,我便取出剛出的新書

《我的云南血統(tǒng)》,一頁一頁地燒給他

火焰的朗讀,有時高音,燒著了我的眉毛

有時低語,壓住了我的心跳。白蝴蝶抱著漢字

黑蝴蝶舉著圖片,一切都很生癖,為難他了

我想請那個扎紙火的道士,給他扎一個書生

他也該識文斷字,打開慧眼。但忍住了,聽天由命

他該如何如何,他該怎樣怎樣,一生

他都在接受,從沒選擇過,從沒發(fā)言權。這一次

我們不要插手,不加碼,不沾邊,不上綱上線


再不能逼他了,1974年的冬天,大雪封鎖滇東北高原

糧柜空空,火塘沒柴,一家人跟著他吃觀音土

喝冷水,感覺死神已在雪地上徘徊

一小塊臘肉,藏于墻縫,將用于除夕,五歲的弟弟

偷了出來,切了一片,舍不得吃,用舌頭舔

他發(fā)現(xiàn)了,眼睛充血,把弟弟倒提起來

扔到了門外。雪很深,風很硬,天地像個大冰柜

光屁股的弟弟,不敢哭,手心攥著那片肉

緩慢地挪向旁邊的牛廄。牛糞冒著熱氣

弟弟把肉藏進草中,才把凍僵的小手和小腳

輪流塞進糞里取暖。母親找到弟弟,像抱著一截冰塊

瘋了似的,和他拼命。他不還手

胸腔里的悶雷,從喉嚨滾出來


像在天邊。我們都看見了他的淚

像摻了太多的骨粉,粘乎乎的,不知有多重

停在臉頰上,墜歪了他的臉。他又一次

找了根繩索,把自己升起來,掛在屋檐

一個還沒有嚼完黃連的人,想逃往天堂

誰會同意呢?他被堵了回來。五歲的弟弟

從牛廄中找出那片肉,在鄰居的火上,燒熟了

遞到他的嘴邊。他一把抱住弟弟

哭得毫無尊嚴可言。為生而生的生啊

你讓一個連死都不畏懼的男人,像活在墓地上面


1982年,水里的青蛙、魚蝦,地下的石頭、耗子

埋得最深的白骨,成群結隊,跳了出來。它們來到陽光下

尋找和確認它們的主人。土地下放了,每一顆塵埃

有了姓名,每一條溝渠,變成了血管。大地上,到處都是

砰砰直跳的心臟,向日葵的笑臉。他和他的幾個老哥們

提著幾瓶酒,來到田野的心臟邊,盤腿坐下,開懷暢飲

不知是誰,最先抓了一把泥土,投進嘴巴,邊嚼邊說

“多香啊多香!”其他人,紛紛效仿。用泥土下酒,他們

老臉猩紅,雙目放光,仿佛世界盡收囊中

醉了,一個個打開身體,平躺在地,風吹來灰塵和草屑

不躲,不讓,不翻身。不知是誰,扯著嗓子

帶頭唱起了山歌:“埋到脖子的土啊,捏成人骨的土……”

淚水紛紛沖出了眼眶。就像比賽,他們邊唱邊哭

有人噎住了,有人把頭插進了草叢,有人爬起來,扒光衣服

在田野上奔跑,有人發(fā)呆,有人又抓了一把土,投進口中

他睡著了,懷中抱著一塊土垡。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人

全都走了,空曠、沉寂的田野,夜色如墨,一絲白,是霜


我的弟弟,四十不惑,跪到了我的旁邊,又一條漢子

曾經在我面前,哭得用孝帕死死地捂住雙眼

“如果他能活過來,別說紙錢,把我燒給他

我都沒有怨言。”弟弟是個民工,也是睜眼瞎

和他同命,有力使不出來,有苦不敢對人言

活在生活的刀刃下。入殮時,他的眼睛留著一條縫

是弟弟幫他關了浮世的門,又順手拉響天空的門鈴

多年來,弟弟舉家漂泊,到處賣苦力,但總是兩個月時間

回家一次,給他理發(fā),修剪指甲

還領著他去了一趟昆明,爬上了西山龍門

眺望了五百里滇池。照下的相片,他患上老年癡呆癥之后

身無長物,卻仍然放在貼身的衣袋,偶爾翻出

一看就是半天。弟弟總結:他的66年

一直在一根煙囪里,渾身黑透了,向上攀登

剛看到了天,一朵烏云,又遮住了天


他的兩個姐姐,一個下落不明,一個風燭殘年

兩個哥哥,家族的墳山上,地心里喝酒

兩堆白骨,一堆勸另一堆:“你腰疼,多喝一點。”

另一堆又推回土碗:“你的風濕病復發(fā)了

還是你多喝一點。”其他的窮親戚

也是些泥土捏成的牛馬,在山坳,在田間

弟弟去報喪,猛然跪下去,沒有一個

表現(xiàn)出驚愕。仿佛他已活了幾百年,仿佛

只要他還活在他們中間,他就會堵斷

每一個潰逃者的路線。鼓隊、獅舞、嗩吶手、山歌王

豬羊祭、三牲祭、花圈、家祭、牌坊、紙幡

和挽聯(lián),鞭炮炸掉菜園,孝子像白鶴,匍匐在地

空氣中的寺廟里,有人哭得死去活來

他的葬禮上,也有人在狂歡。喝醉了的人

把賭桌掀翻,有人提議,這種人

應該跪在靈前,頭上點一支蠟燭,天天給亡人點煙

我的哥哥,沉默寡言,關鍵時候,平息了爭端

“都是親戚,誰都不準丟臉!”


這一個他的大兒子,宅心仁慈,娶老婆

快嘴李翠蓮,交的朋友,父死守靈扶尸睡

逢人從來不說鬼。生前,他和大兒子

爐蓋上喝葡泉二曲,一人一斤,你不推我不勸

你不語我不言,兩個啞巴,兩張紅臉

雞叫了,站起身來,不知是誰,拉開門

菜地里摘了個蘋果,嚼了一半,隨手就丟給了

早起的土狼犬。多么忠誠的土狼犬,守門十多年

沒咬過誰,也沒讓誰順手牽羊。1993年

打狗隊,開進村來,遠遠地,它嗅到了

殺氣,躲進了母親的壽木。越安全的地方

越危險,土狼犬,被揪了出來,當著母親的面

胸脯張開一張嘴,吞下了一顆飛來的子彈


那晚,他和母親坐在屋外,望著天,又不敢

罵天不開眼。天一亮,兩個人,折騰了好久

才從狗心上取出了那顆子彈。葬它于籬笆兮

守我田園;葬它于樹底兮,魂附樹體

可以登高望遠。半個月后,他進城取錢,二兒子的稿費

200元,四分之三,藏在鞋內,四分之一

大肚子收音機,買了兩臺

他跟小兒子吹噓:“一臺隨身帶,另一臺

放在家里,出門時打開。小偷光臨,聽見聲音

肯定不敢胡來?!庇檬找魴C守門,他惟一的秘密


哦,跪在我旁邊的弟弟,時間僅僅

過去了25年啊,那個41歲的農夫

他怎么就花光了土地到手的喜悅,拋棄了

衣食不愁的信仰和現(xiàn)狀?你聽,吊孝的人群中

一個駝背,正跟一個瘸子說:“他肯定是死于胃病

他的命多硬啊……”的確,在矮人國,他的后半生

就像個生活的巨人,集市上買肉,柜臺前沽酒

花小錢,眼都不眨。生點小病,就住醫(yī)院

身上裝著的藥丸,五彩斑瀾。多么難以猜度

從黃連中嚼出了甜,像在地獄的深處,刨出了桃花源

鬼迷心竅,可他仍然迷戀著野草越長越深的村落

打工回來的年輕人,看見他挖地,問他

“還沒挖夠,是不是土里埋著寶石和銀元?”

他的兒女們,也在外面,話不順耳,但他從不接茬

最終,艱辛的勞作還是又一次擊潰了他

一把老骨頭,秋風里冒大汗,風寒,繼而毀掉了肺


為此,他住進了醫(yī)院。同一間病房,都是等死的人,

他眼皮底下一張張床,空得很快。來填空的人,也是農夫

不敢問價,像進旅館,住一夜,抬回了家

他的嘴一度很硬,不相信死神就在床邊,他有著

足夠多的未來。崩潰始于手術前,他說他的眼前

全是刀光,手不聽話,雙腳發(fā)顫,小兒子抱著他

多像抱著一臺點火后沒有開動的履帶式拖拉機

后來,是他自己穩(wěn)住了,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床沿

深深嘆一口氣,他說起了他見過的死——

某某死于天花,某某死于饑寒,某某死于溺水

某某死于武斗,某某死于暴飲,某某死于屋塌

某某從高空墜落,某某在狂笑中突然翻白眼

某某喝了農藥,某某在批斗時倒下

某某被人奸殺,某某走暗路頭上挨了一磚

某某觸電,某某被牛踩扁,某某至今還在刑場上

胸口上的桃花,開得很艷……像閻王的生死薄

他羅列了一串,有的還是我少年時的玩伴


與死去的人相比,他說他多活了這么多年

沒用推車,他自己走進了手術間

母親坐在空空的走廓,我和哥哥弟弟,在廁所門前

不停地抽煙。妹妹在家煮飯,電話里一直在問

有沒有危險?蒼天有眼,他果然只是跟死神

打了一個照面,問安,再見。他能轉身回來

我們?yōu)榇伺e辦了一個家宴。他以水代酒

戒煙,發(fā)誓要丟開與他搏斗了幾十年的農田

靈堂里這些親戚,有幾個正在回憶

他幾年前從醫(yī)院出來時的笑臉:“一點也不像地獄中

回來的人,走路比別人還快?!庇H戚們說著說著

女的哭了,男的點支煙,放到他的靈位前


我的膝蓋,疼得鉆心,弟弟也換了幾次姿態(tài)

那時,夜已深沉,一顆顆飛起的塵埃正落向地面

香燈師把嘴貼著我的耳朵:“這么多孫子

把他們換上來,你們不能跪久了,明天還要出殯。”

時間剛過去半個月,我已記不清,那天

是誰扶著我從靈堂走到了屋外。落了幾天的雨

突然停了,星漢燦爛,河堤上的核桃,枝條上揚

奮力向空中,排放著悲哀。牌坊上的對聯(lián)

“人間才少慈父,天堂又增神仙”,碘鎢燈照著

斗大的字,松枝叢里,像群侍機躍出的獅子


從老祖分支,他的這一輩,除了姑媽,還剩下

他的一個堂哥,白發(fā)蒼蒼的老木匠,年輕時彈月琴

村子里第一個騎自行車,中山服,翻毛皮鞋

垂垂老矣,碩果僅存。一個人縮在靈堂的角落

幾天來不舍晝夜,手上始終握著酒杯,就像那一輩人

的代表,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奈何橋頭,一臉的灰燼

偶爾,從年輕人手中,拿過話筒,蒼茫的夜空

響起悲愴的孝歌。都送走了,留一個人在世

老木匠的眼眶里,似乎翻動著一縷地獄的涼風


無論何時,都應該是圣旨、律法、戰(zhàn)爭、政治

宗教和哲學,低下頭來,向生命致敬!可他這一輩

以上的更多輩,乃至兒孫輩,“時代”一詞,就將其碾成齏粉

退而求其次的生,天怒、土冷;只為果腹的生

嘴邊上又站滿了更加饑餓的老虎和獅子;但求一死的生

有話語權的人,又說你立場、信仰、動機

沒跟什么什么保持一致。生命的常識,煙消云散

誰都沒有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心。同樣活于山野

不如蛇蟲;同樣生在樹下,羨慕螞蟻


去年秋天,幾個朋友,想看一眼詩人的故鄉(xiāng)

遼闊的昭通壩子,水稻和蜻蜒翅膀下的路

越野車一再熄滅,坑連著坑,我們仿佛是去造訪山頂洞人

從昭通城出發(fā),五公里路,用時近兩小時。門前的小路

比幾個月前我來的時候更荒,青草蓋住了月季

水溝很久沒人光顧了,青苔封住了水。幾顆花椒樹

滿身是刺,被蛛網(wǎng)一層一層地包裹,像幾個巨大的棉球

如今用作靈堂的地方,堆著玉米的小山,剛一進門

我就看見他蒼白的頭,像小山上的積雪

喊一聲“爹”,他沒聽見;又喊一聲“爹”,他掉頭

看了一眼,以為是鄉(xiāng)干部,掉頭不理,在小山背后

一個銻盆里洗手。念頭一閃而過,那小山像他的墳

走近他,發(fā)現(xiàn)一盆的紅,血紅的紅。他是在水中,洗他的傷口

我的淚流了下來,內心慌張,手足無措

也就是那一天,我們知道,他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靈魂走丟了。自此,他必須成為母親的影子

而他,滿世界的人,也只認得出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在這守靈之夜,在這他人世的最后一夜

風濕病,走路像個瘸子,但一直在靈堂和廚房之間

忙個不停。不是忙著做什么,是想忙,不敢停下

相依為命的人,冤家,債主,體內的毒素

說沒就沒了,多小的世界呀,轉身就是臉對臉

一張嘴巴里的上牙和下牙,一顆還懸著,另一顆

掉了,明天就要入土。靈柩已擦了無數(shù)遍,暗淡之光的鏡子

照得出人影,可以梳頭。我勸母親,坐一下吧

那遺世的孤獨,像隱形的敵人

把母親等同于靈前的香灰,蓋棺的泥土


我們就這樣,像幾個吝嗇鬼,從肺俯中,一分一分地拿出

夜的金幣。從來都怕黑暗,卻想截留那斷魂的一夜

道士找了一套他生前的衣服,讓一條木凳穿上

由大哥背著,為他開辟升天的坦途。那木凳

真像他啊,一副空架子,頭手耷拉,麻木不仁,放在哪兒

都能認出。他走之前的半個月,已經沒說過一句話

一把生銹的銅鎖,掛在喉嚨。每天,當太陽爬上圍墻

母親就提一條小凳,坐在門邊,繡花或者擇菜

他也就跟著出來,墻角的破沙發(fā)上坐著,仿佛在發(fā)呆

有時是半天,有時是一個小時,有時只有十分鐘

只要母親起身回屋,他也就站起來,跟在后頭

已經沒有對話了,母親偶爾說幾句,也如落葉掉入空谷

有些晚上,難以成眠,他總要一再地確認

如果母親就睡在隔壁,他才會在自己的房間,關了燈

陷入黑暗,安靜地坐著,等母親醒來


他走的那夜,兩點半,母親還聽見他咳嗽

起身去看他,他正把馬桶移到床邊。五點半,母親起床

摸他的臉,他已成仙。用盡一生,他都被活的念頭

所牽引,終于將歲月消耗殆盡。并用死亡,一次性否定了

自己的意志。他真的不能再等?他真的

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死亡?他真的只想靜靜地皈依

他耕種了一生的那方地塊?也許,只有在那兒

世界才合身,才是他身體的尺寸。也許,在那兒

浮世才如他所愿,等于零或比零還小一點


那兒真的很小,盡管出殯的路,孝子再多

也跪不滿。頭頂?shù)奶?,白云再多,也露出藍;左邊的河流

水淌了幾萬年,也還空著一半;右邊的田,年年豐收

人依然饑寒??傆行┛湛罩傆行┰O在空處的

廣場和宮殿??傆行┑胤?,大得可以單獨使用郵政編碼

卻荒無人煙。伏跪于路,我已被棄;背土葬父

天地顛覆。招靈之時,我們像一條線

組合成血緣,他的軀體,由人抬著,在我們頭頂上,先走

他的魂魄要慢一些,踩著我們的脊梁,沒有重量

他多輕啊,輕如鴻毛。跨過我的一瞬,他似乎停了一秒

那一秒,我的鼻尖,我的心尖,抵在了地面

不知那秒是何年,天上人間;不知那秒逝去后

誰還會提著趕牛的皮鞭,把我打得皮開血綻。那一秒

他的最后一秒。那一秒,我的五臟廟,亮起了

他靈柩下那盞長明燈。之后,抬棺的人,一路西去

白茫茫的路上,只剩我的妹夫王紹平,端著酒

跪謝給他搬家的人:“這是最后的時辰,請各位父老鄉(xiāng)親

走慢一點,他睡著了,走輕一點……。”


我現(xiàn)在所處的世界,已經是另一個了。給他的墓上

添完最后一捧土,叩過三個頭,轉過身,我對朋友說

——諸位,以后見面,請別喊我編輯或詩人,我只是孝子

一個只能去菩薩面前,繼續(xù)哭泣的,他的二兒子

我試圖給他寫句墓志銘:“他的一生,因為瘋狂地

向往著生,所以他有著肉身和精神的雙重卑賤!”

這個念頭終被放棄,我將它寫在這里,如果可能

不妨作為我將來的墓志銘。他這個農夫

和我這個詩人,一樣的命運,難以區(qū)分



基諾山上的禱辭

 

神啊,感謝你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小的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兩只麂子



山中

 

一個人走在梵凈山中

聽到不止一種鳥兒,在密林間

自己喊著自己的名字

路經一片開得正好的喬木杜鵑叢

我也大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確定四周無人

才又壓低嗓門,回答:“我在這兒呢!”



以后深山遇見你


以后深山遇見你

松樹下面,我們多喝幾杯

天上繁星比瓜大,用它們佐酒

醉了,我們就抱緊了

酣睡在人世的草叢里


【作者簡介】

        雷平陽,著有《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大江東去帖》《擊壤歌》《送流水》《修燈》《夜伐與虛構》等。獲人民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來源:長江詩歌出版中心

編輯:詹宇涵

審核:盧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