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麗
記憶里的秋，總是從一場雨開始的。
那年秋初，午后的日頭還帶著夏末的余溫，將曬谷場的水泥地烘得微微發(fā)燙。母親正彎腰攤開剛從地里拔回的花生藤，藤蔓上還沾著新鮮的濕泥，她每抖落一下，土星子便四濺開來，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特有的腥香氣。場邊的竹筐里，大豆莢已經(jīng)堆了半滿，金黃的殼子鼓囊囊的，我常偷偷捏開一個，聽見里面豆子碰撞發(fā)出的脆響，像極了秋日的私語。
母親的身影在曬場上來回移動，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也顧不得擦。幾只麻雀在筐沿跳躍，伺機偷食，她只得放下手中的活計，揮著掃帚驅(qū)趕。那掃帚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起一落間，麻雀驚慌飛走，而她只是微微喘口氣，又繼續(xù)勞作。
天色說變就變。東南邊的云團翻涌而來，原本淡藍的天空被墨色浸染。母親加快了動作，可雨來得太快，第一滴雨點“啪”地砸在大豆莢上，濺起細小的土粒。接著，雨絲便密密地織成了網(wǎng)，星星點點地落在花生葉上，將灰撲撲的葉子洗得發(fā)亮。
“一場秋雨一場涼了?！蹦赣H喃喃自語，急忙從屋里翻出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遞給我，“快穿上，潮氣最傷人了。”她的手指因常年勞作而粗糙，手背上還有幾道細小的裂口，那是日常勞作留下的印記。
我接過褂子，看見母親已經(jīng)蹲在竹筐邊，麻利地將大豆莢往麻袋里收。雨絲打濕了她的鬢發(fā)，水珠順著發(fā)梢滴落，她卻渾然不覺。指尖蹭到豆莢上的絨毛，沾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那雙曾經(jīng)柔軟的手，如今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口。我忽然想起昨夜醒來，看見母親就著昏黃的燈光，正用針挑出手掌上的木刺，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完成一件精細的繡活。
王大伯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沾滿了泥。他先不回家，反倒走到我家場邊的花生地旁，蹲下身查看被雨打彎的藤蔓?！暗乩锏幕ㄉ共慌铝?，”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就是得趕緊把藤上的收了，不然葉子爛了，養(yǎng)分就跑了?！蹦赣H聞言抬頭笑了笑，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雨水順著屋檐流淌，形成一道細密的雨簾。我和母親將花生藤歸攏到屋檐下，藤蔓堆在一起，散發(fā)出泥土與植物汁液混合的清香。母親坐在門檻上擇花生，那雙粗糙的手靈巧地將沾著泥的花生從藤上摘下來，放進搪瓷盆里。時不時地，她要端起積了泥水的盆到門口倒掉，回來時褲腳又沾上一圈濕痕。
“你看這花生，飽滿著呢?！彼闷鹨活w遞給我，眼神里透著欣慰。我剝開來，兩粒粉白的花生仁滾入手心，咬下去脆生生、清甜甜的。母親看著我吃，眼角漾開細密的紋路，“等天晴了曬兩天，娘給們你炒著吃，再腌些咸的，冬天好配粥?！?br>
雨聲淅瀝，我想起前幾日收大豆時，母親跟在父親身后，彎腰撿拾掉落的豆莢。日頭毒辣，她的脊背被汗水浸透，衣衫緊貼在身上，顯出一種瘦削的輪廓。那時我不懂事，只覺得豐收熱鬧，如今想來，每一顆豆子都浸透著母親的汗水。
二嬸隔墻喊話，約雨停后一同挖花生。母親揚聲應著，聲音被雨聲裹挾，卻依然透著一股熱乎勁兒。我忽然明白，秋收的忙碌從來不是孤單的，而是鄰里間相濡以沫的溫暖。
傍晚時分，雨漸漸小了，變成細密的雨絲。母親將搪瓷盆里的花生倒進大缸，擦拭著額角的雨珠和汗水，眼里卻含著笑意。這場秋雨沒有澆滅收獲的希望，反而讓大豆和花生多了幾分雨潤后的鮮活。
如今多少個秋天過去，每當下起秋雨，我總會想起那個午后：母親站在雨中的身影，那雙粗糙卻靈巧的手，還有她看著豐收作物時欣慰的眼神。那些歲月深處的畫面，如同被秋雨浸潤過的豆香，永遠鮮活在我的記憶里，溫暖著每一個漸涼的秋季。
那場雨涼了天氣，卻暖了人心。而母親在雨中等天晴的身影，成了我記憶中最深刻的秋日印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