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碎，明月歸
三更的梆子聲穿過薄霧，在青石巷里蕩出幾圈漣漪，又漸漸消散了。
云裳將木桶投入井中，繩索在掌心勒出一道淺痕。她喜歡這個時辰挑水，街上無人，井臺清凈，連月亮都仿佛是她一人的。桶中盛滿清水，倒映著天心一輪明月，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晃動，卻始終圓圓滿滿，不曾灑漏半分。
“姑娘每夜此時挑水，倒像是與明月有約?！?/div>
云裳驚得險些丟了扁擔。轉頭看去，井臺旁不知何時立著一位青衫書生，眉目清朗，正含笑望著她桶中的月影。
“公子是...…”云裳下意識后退半步。夜半無人，突然冒出個陌生男子，任誰也會警惕。
書生拱手作揖：“小生清輝，赴京趕考途經(jīng)此地，借住在前面學堂。驚擾姑娘了，只是見姑娘桶中雙月圓滿，實在妙極，忍不住出聲贊嘆?！?/div>
云裳微微頷首，不再多言，挑起水桶便走。走出十幾步，卻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輕嘆：
“三更挑水，擔回兩輪明月——好景致啊，可惜沒有下聯(lián)相配?！?/div>
云裳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第二日傍晚，云裳到河邊洗衣。夕陽西沉，漫天彩霞倒映水中，她掄起棒槌捶打衣衫，水中的霞光便碎成一片粼粼金紅。
“傍晚洗衣，弄碎一片彩霞。”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云裳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
清輝走到河邊，拾起一塊扁石打了個水漂：“昨日得見姑娘擔月，今日又見姑娘碎霞，倒是湊成一副妙對。”
云裳終于抬頭看他：“公子是讀書人，何必打趣我一個洗衣女子。”
“非是打趣，”清輝收斂了笑容，神色認真起來，“是真心覺得妙。尋常人挑水只是挑水，洗衣只是洗衣，姑娘卻挑回了明月，弄碎了彩霞。這等意境，便是讀書人也未必能有?！?/div>
云裳低下頭，耳根微微發(fā)熱。她從未想過，自己日復一日的勞作，在別人眼中竟成了詩意。
此后每一天，清輝都會“偶然”出現(xiàn)在她挑水或洗衣的地方。有時帶來一本詩集，有時只是一句問候。云裳從最初的戒備，漸漸變得期待起來。
她知道了他是江南才子，父母早逝，寒窗苦讀十年，只待今年秋闈搏個功名。他知道了她父母雙亡，與祖母相依為命，靠織布洗衣為生。
“云裳，云霞為裳，好名字?！鼻遢x曾說，“與你很是相配?！?/div>
三個月轉瞬即逝，秋闈的日子近了。清輝離開的前一晚，又在井邊等到了云裳。
“明日我便要進京了，”他說，“若得功名，歸來時必當?shù)情T提親?！?/div>
云裳手中的桶晃了晃，月影碎了一地：“公子何出此言？云裳不過是浣衣女，不敢高攀?！?/div>
清輝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功名如糞土，唯有心意真。清輝此生非卿不娶?！?/div>
井中的月亮又圓又亮，默默見證著這場倉促卻鄭重的盟誓。
清輝走后，云裳依舊每夜挑水，傍晚洗衣。只是桶中的明月似乎沒有從前圓了，河中的彩霞也不再那般絢爛。她數(shù)著日子，秋闈過了，放榜的日子也過了，卻沒有清輝的任何消息。
村里人開始竊竊私語。有人說清輝肯定高中了，不會回來了；有人說看見他在京城做了某大戶人家的女婿；還有人說他本就早有婚約，之前的誓言不過是逢場作戲。
云裳充耳不聞，依舊每日織布、挑水、洗衣。只有祖母知道，她織的布上漸漸多了云紋霞彩，每一匹都像是將落日余暉織入了其中。
臘月將至，天氣轉寒。一天傍晚，云裳在河邊洗衣時，聽見幾個書生打扮的人路過交談。
“聽說今年江南的那個解元，竟拒絕了吏部的任命，非要回鄉(xiāng)下娶個洗衣女為妻？” “可不是嗎！據(jù)說吏部尚書大怒，將他革了功名不說，還打入大牢關了數(shù)月呢...…”
云裳手中的棒槌落入河中，隨水飄走。她站起身，河水冰寒刺骨，卻不及心中半分涼意。
原來他不是不歸，是不能歸。
當夜三更，云裳照舊去挑水。井臺上的霜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搖動轱轆，卻覺得今日的水桶格外沉重。提起一看，桶中盛著的不是清水，而是一桶流光溢彩的云錦霞緞。
“我說過，歸來時必當?shù)情T提親?！?/div>
云裳猛地回頭。清輝站在月光下，比從前清瘦了許多，眼底有疲憊，卻帶著溫柔笑意。
“你...…你的功名...…”云裳語無倫次。
“功名雖好，不及你一笑?！鼻遢x從懷中取出一匹紅綢，“這是我用所有盤纏買的料子，本想做成嫁衣來娶你?？上КF(xiàn)在只能送你一匹布了?！?/div>
云裳接過紅綢，指尖撫過光滑的緞面，忽然抬頭一笑：“公子可還記得那副對聯(lián)？”
清輝微怔，隨即笑道：“自然記得。三更挑水，擔回兩輪明月；傍晚洗衣，弄碎一片彩霞?！?/div>
云裳將紅綢披在肩上，如霞光燦爛：“如今明月已歸，該請公子看看，云裳是如何將彩霞穿在身上的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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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輝眼中閃過驚艷。只見云裳轉身從屋中抱出一匹匹織錦，在月光下鋪展開來——那是她這數(shù)月來的心血，將每一天的晚霞都織入了布中，每一匹都絢爛無比，勝過人間任何嫁衣。
“我沒有功名了，云裳?！鼻遢x輕聲道，“只剩一個白衣之身?！?/div>
云裳握住他的手，指向地上鋪開的彩錦：“你看，我弄碎了那么多彩霞，就是為了今日能為你我做一身嫁衣。功名雖碎，彩霞雖碎，但只要明月還在，彩霞還能再織?！?/div>
井中的月亮靜靜地圓著，桶中的水波不興，將雙月映得格外圓滿。清輝終于明白，他為何會對這個挑水洗衣的女子一見傾心——她早就懂得了世間最深的道理：勞作中有詩意，平凡中有永恒，破碎中能生出新的圓滿。
翌年春天，村里人常見一對夫妻在河邊洗衣。男子讀書，女子搗衣，每到傍晚霞光滿天時，男子便會放下書本，幫妻子將洗好的衣衫晾起。那些濕漉漉的衣裳在霞光中滴著水珠，每一滴都碎著七彩光芒，落入河中，仿佛將整條河都染成了斑斕錦緞。
而每到夜半三更，井臺邊也常能見到夫妻二人的身影。他們并肩挑水，桶中的明月成雙成對，隨著步子輕輕晃動，卻始終圓圓滿滿，一如他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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