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頭毒得晃眼,父親卻突然提了要去爬山。他說的山,是老家屋后那座沒被開發(fā)過的野山,連條正經(jīng)路都沒有。
“天太熱了?!?我皺著眉勸。
“一早去,涼快?!?父親答得干脆。
“上山得兩三個小時,還得背吃的喝的,非得去嗎?” 我還想攔。
父親抬眼看我,語氣帶著點不服老的執(zhí)拗:“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
我沒法子,又揪著他的老毛病說:“你膝蓋老疼,能撐?。俊?/p>
他早有準(zhǔn)備似的:“裹個護(hù)膝就好。”
我知道,勸不住的。更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凌晨三點,天還浸在墨色里,我們就出發(fā)了。驅(qū)車一個多小時到山腳下,一人背個裝著水和干糧的背包,踩著晨露往山上走。父親走得慢,我腳步稍快些,走一段就會在拐彎處或分叉路口停下來等他。他拄著根磨得光滑的登山杖,每次趕上我,都要雙手扶著杖歇口氣,然后帶著點歉意朝我笑。我說 “歇會兒吧”,他便掏出水壺喝兩口,或是找塊石頭坐下,輕輕揉一揉膝蓋。等緩過勁,我繼續(xù)往上走,他也跟著,一步一步,不慌不忙。
走走停停耗到九點多,終于站上了山頂。父親徑直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頭前,從背包里拿出香蕉、蘋果和紅棗糕,仔細(xì)擺好,又點了三炷香,對著石頭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做完這些,他才松了口氣,和我一起坐在石頭旁吃干糧 —— 不過是火腿、面包配咸菜,他卻吃得格外香。吃完飯,父親就坐在那塊石頭上,望著遠(yuǎn)處的群山發(fā)呆。正午的陽光落在他的白發(fā)上,根根都透著亮,像撒了把碎銀,在風(fēng)里輕輕晃。
我湊過去問:“爸,曬這么久太陽,不熱嗎?”
他說:“曬著舒服?!?/p>
“曬太陽哪兒不能曬,非得跑這么高的山上來?”
父親抬眼望了望頭頂?shù)奶?,語氣認(rèn)真:“這里離太陽近?!?/p>
我忍不住笑:“再近點,都要曬禿嚕皮了。”
他也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山路上的褶皺。
山頂有風(fēng),比山腳下涼快不少。父親坐了一個多小時,才起身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山。下山時他明顯更遲緩了,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揉膝蓋,我忍不住埋怨:“早說讓你別來,偏不聽?!?他不反駁,只嘿嘿笑。我想背他,他堅決不肯,最后只讓我替他背了那個空背包。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父親又提了要去爬山。早上沒見他動靜,我還以為他改了主意,結(jié)果下午一點,他突然喊我:“走,爬山去?!?/p>
我愣了:“現(xiàn)在去?天都快黑了?!?/p>
他說:“晚上在山上過?!?/p>
我更詫異了:“在山上咋過?連個遮風(fēng)的地方都沒有。”
父親卻只說:“去了就知道?!?/p>
還是那句話,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山上過夜。
行程和上次一樣,只是背包里多了兩件厚大衣。下午三點多開始登山,等爬到山頂,天已經(jīng)擦黑了。父親依舊先走到那塊大石頭前,擺上香蕉、蘋果、紅棗糕,焚香祭拜,一套流程做完,才開始張羅過夜的事。我們在附近撿了一大堆干樹枝,找了個避風(fēng)的凹處,用石頭壘了個簡易的火坑,點燃柴火,橘紅色的火苗竄起來,周圍頓時暖烘烘的。又在火堆兩邊鋪好防潮墊,這就算是我們的 “住處” 了。
晚餐簡單,父親烤了幾個饅頭,又從背包里摸出一小瓶二鍋頭。他一邊啃著熱乎的饅頭,一邊抿著酒,忽然把另一瓶遞過來:“過節(jié)了,喝點?” 我擺了擺手說不喝,他也不勉強(qiáng),自己慢悠悠地喝著,眼神望著跳動的火苗,安靜得很。吃完飯,父親又坐到了那塊大石頭上,抬頭看天。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清輝灑在他身上,把他的白發(fā)襯得越發(fā)白,像落了層薄霜。
“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圓?!?我望著滿天星光和那輪圓月,說了句沒什么新意的話。
“中秋節(jié)嘛,月亮本該這么圓?!?父親應(yīng)道。
“您這次上山,就是為了看月亮?” 我忍不住問。
他頓了頓,說:“算是吧?!?/p>
“可山上的月亮,和山下的有啥不一樣?”
父親抬頭望著月亮,聲音輕得像風(fēng):“我想著,離它近一點兒?!?/p>
我沒再說話,陪著他一起坐在石頭上。風(fēng)從山間吹過,帶著草木的氣息。坐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回到火堆旁休息。父親往火堆里添了幾根粗樹枝,又在防潮墊周圍點了幾支艾香,說是能驅(qū)蚊蟲。我們躺在防潮墊上,仰著頭看天,周圍只有風(fēng)聲、蟲鳴,偶爾還能聽見遠(yuǎn)處山林里傳來一兩聲野豬的吼叫。我側(cè)頭看父親,他還在望著天上的月亮,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光。
“您不害怕嗎?” 我小聲問。
“怕啥?野豬?”
“嗯。”
他笑了笑,指了指火堆:“沒事兒,有火呢,它們不敢來。”
我想想也是,便不再多問。后來實在困了,裹緊大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睡半醒間,總看見父親起身往火堆里添柴,火光映著他的身影,忽明忽暗。直到第二天早上,火堆里還留著跳動的火星。
沒過幾天,天氣預(yù)報說明天要下雪。父親看到預(yù)報時,眼睛一下子亮了,興奮地對我說:“明天去爬山!”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您瘋了?下雪天爬山多危險,我可不去!”
“瘋啥?不瘋。” 他擺了擺手,“沒事兒,我自己去?!?/p>
這次我是真沒勸住。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打了個車往山腳下走。外面天陰沉沉的,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我心里總不踏實,匆忙吃了幾個小籠包子,就開車追了上去。一路緊趕慢趕,直到爬到山頂,才看見父親的身影 —— 他已經(jīng)做完了那套祭拜的儀式,正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望著天空。
就在這時,雪花慢悠悠地飄了下來,洋洋灑灑的,落在父親的白發(fā)上,沒等我看清,就悄無聲息地化了。
“你來了?” 父親沒回頭,卻知道是我。
“嗯?!?我走到他身邊,也抬頭看天。
“你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父親的聲音里帶著難得的雀躍,像個看到美景的孩子。
“您來,就是為了看這個?” 我問。
父親望了望天,雪花落在他的臉上,他卻不擦,只是輕聲說:“這里離天堂最近了。你媽媽最喜歡下雪,這時候,她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p>
我猛地一怔,眼眶瞬間就熱了。是啊,母親在世時最盼著下雪,也最愛吃紅棗糕 —— 每次父親擺上的紅棗糕,原是為她準(zhǔn)備的。我也抬起頭,望著漫天飛雪,幾片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溫溫柔柔地化了,像母親的手輕輕拂過。鼻子一酸,什么話都不想說,只默默地站在父親身邊,陪著他一起,望著遠(yuǎn)方的雪。
下山的時候,雪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路更滑了。我和父親摔了好幾個屁股蹲,有一次還一起滑出去十幾米遠(yuǎn)。爬起來的時候,兩個人身上都沾了雪,卻忍不住哈哈大笑。父親拍著身上的雪,笑著說:“好像你小時候,咱們在雪地里摔跤那會兒。”
風(fēng)裹著雪吹過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冷。只覺得那座山,那塊石頭,還有父親的白發(fā),都浸在雪光里,暖得讓人想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