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xué)，公交車擠得像個(gè)沙丁魚罐頭，人都快貼成餅了。皮革座位又硬又熱，黏糊糊地貼著我的腿，車?yán)锬枪晌秲骸刮秲骸⑵臀秲?，還有不知道誰帶的包子味兒——混在一塊兒，熱烘烘的，悶得人頭暈眼花，只想睡覺。
我旁邊坐著倆阿姨?？窟^道那位，穿著件花格子的上衣，正扯著嗓子打電話：“哎呀忙死啦！還得倆小時(shí)才能到家！你！老實(shí)寫作業(yè)聽見沒？別給我?；樱 ?/span>
“啪嗒”一聲，她掛了電話，那動靜脆生生的，像驚堂木拍桌子。她立馬扭過頭，沖著旁邊的同伴，眉毛眼睛都飛起來了，壓低了點(diǎn)聲音，可那股子得意勁兒藏都藏不?。骸奥犚姏]？我家那小崽子，來探口風(fēng)了！嘿，我才不上當(dāng)呢！再有十分鐘，老娘就到樓下了！看我不殺他個(gè)回馬槍，抓他個(gè)現(xiàn)行！非用雞毛撣子把他屁股抽成八瓣兒不可！”
我聽著，心口猛地一縮，像被誰攥了一把。忍不住偷偷瞄了她一眼。那張臉上，堆滿了獵人等著獵物踩陷阱的那種笑，賊亮賊亮的?？蛇@笑，像根冰針，“嗖”地一下扎進(jìn)我腦子里，扎得生疼。我眼前“唰”地就閃出我媽的臉。她也那樣，就躲在門后頭，屏著呼吸等我。就因?yàn)槲彝悼戳藥妆拘∪藭凰€(gè)正著，劈頭蓋臉一頓好罵。那股子憋屈勁兒，像頭被關(guān)了好多年的小獸，本來都蔫兒了，這下子猛地被放出來，“嗷嗚”一口，狠狠咬在我心尖上，又酸又痛。
小時(shí)候，最怕聽見什么？就是鑰匙插進(jìn)鎖孔那“咔噠”一聲輕響。那聲音比警笛還嚇人！多少次了？我像個(gè)小偷似的，手忙腳亂地把小人書往床墊底下、柜子頂上塞，慌慌張張攤開作業(yè)本，裝模作樣地寫，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我媽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踩著地板走過來，那聲音就像懸在我頭頂?shù)膭?，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那種被最親的人當(dāng)賊一樣防著、盯著的感覺，像濕棉花堵在胸口，悶得喘不上氣。我以為我早忘了，原來它一直藏在骨頭縫里，根本沒走。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狠狠掐進(jìn)手心，掐出幾個(gè)深深的月牙印。車?yán)锬枪蓯灍岬臐釟夂孟窀亮耍瑝旱梦倚乜诎l(fā)堵。這位阿姨精心策劃的“突襲”，說是管教孩子，可我怎么看，都像一場冷冰冰的埋伏。她這會兒的得意勁兒，像把鈍刀，在我心里慢悠悠地割著，割著一種看不見、但本該是軟乎乎的東西。雞毛撣子抽在肉上，疼幾天也就忘了?？杀蛔约鹤钣H的人像抓賊一樣埋伏著，那種心尖兒發(fā)涼的滋味，會一直凍在心里，化不開。
車子“嘎吱”一聲，猛地剎了一下，我整個(gè)人往前一沖。這笨重的鐵皮箱子，是不是也想趕緊逃開這讓人憋悶的算計(jì)？我扭頭看著窗外，樹啊人啊，都糊成一片花花綠綠的影子，飛快地向后退。那個(gè)孩子呢？他這會兒在干嘛？是不是正捧著本小人書看得入迷，或者偷偷玩著什么小游戲，完全不知道家門鑰匙馬上就要轉(zhuǎn)動，一場帶著風(fēng)聲的“嚴(yán)厲”已經(jīng)殺到門口了？
“吱——！”更刺耳的一聲剎車響起，像刀子劃破了車?yán)锏某翋?。穿花格子上衣的阿姨“騰”地站起來，動作麻利地從包里摸出手機(jī)。一個(gè)印著“家和萬事興”幾個(gè)大紅字的手機(jī)殼，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她飛快地按著號碼，那手指頭都帶著一股按捺不住的興奮勁兒，活像要按響沖鋒號。我的心也跟著“咚咚咚”狂跳起來，像揣了面破鼓——完了完了，那孩子最后一點(diǎn)快樂時(shí)光，就要被她這通電話給炸沒了！
電話通了。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拔高了嗓門，那聲音又尖又利，像面破鑼突然被敲得震天響：
“喂？！張建軍！別給我裝死！說！陽臺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后頭——是不是又藏著你那寶貝疙瘩游戲機(jī)了？！?。?！老娘今天不把你那破玩意兒砸成八瓣兒，我跟你姓！”
“張建軍？！”
這三個(gè)字，像句定身咒，“啪”地一下，把整個(gè)車廂流動的空氣都凍住了。
我繃得死緊的后背，“唰”地一下就松了勁兒，整個(gè)人軟軟地陷進(jìn)座位里。剛才還假裝看窗外的、打瞌睡的、刷手機(jī)的乘客，這會兒全跟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似的，齊刷刷扭過頭來。眼神兒里全是驚愕，還有那么點(diǎn)兒憋不住的、荒誕的想笑又不敢笑。阿姨的嗓門還是那么大，像燒開的油在車廂里“滋啦”爆響?？蓜偛拍蔷木幙椀?、帶著冷颼颼寒意的“捕獵”大網(wǎng)，就在這一嗓子“張建軍”里，“噗”地一聲，碎成了渣渣，化成一股青煙，混在悶熱的空氣里，散得無影無蹤。
我傻愣愣地看著她。她正對著電話火力全開，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張建軍！你多大人了？！??？藏游戲機(jī)？你藏個(gè)屁！就你那點(diǎn)花花腸子，老娘閉著眼都能給你翻出來！還‘家和萬事興’？我看你是皮癢了想‘家法伺候’！……” 每一句罵都帶著十足的煙火氣，油鹽醬醋味兒十足，可跟我記憶里那些讓人窒息的“埋伏”，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了。
車子重新開動起來。窗外的天已經(jīng)擦黑，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像有人把星星隨手撒在了地上。
我看著車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那張模糊的臉，嘴角不知啥時(shí)候，自己就悄悄地彎上去了。
嘿，這世上啊，好多喊著“回家削你”的雷聲，原來不一定都劈在小孩兒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