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再也不做人了
有人問我,你來生還做人嗎?
有來生嗎?若真有,旁人或許仍戀這人間煙火,可我,早篤定了——來生再也不做人。
我從不是逃責的懦夫,更不是避事的逃兵。這些年,老人咽氣時沒遞上的那杯溫茶,在心頭涼了十幾年;孩子書包里沉甸甸的課本,把肩膀壓出了抹不去的弧度;賬本上每筆算到指尖發(fā)顫的柴米油鹽,疊成了數(shù)不清的奔波。指縫的薄繭磨了又厚,像我磨不盡的苦;肩頭的弧度沉了又彎,藏著我卸不下的重。可活到半百才懂:有些累,壓彎脊梁也熬不過;有些苦,咬碎牙齒也咽不下;有些難,踩實腳步也跨不過——沒讀過多少書,章程像亂麻纏得我眼慌;不是理科生,數(shù)字像螞蚱蹦得我手顫;沒半點經(jīng)濟頭腦,眼看賣菜大嫂換了玻璃店、鄰村小伙開了新轎車,我卻像被線拴住的陀螺,轉(zhuǎn)得頭暈?zāi)垦?,腳下始終沒個安穩(wěn)窩。
小時候總趴在窗臺盼長大,以為成年能揣著票子買奶糖,能護著父母擋風雨,能把日子過成夢里模樣??烧嬲驹凇吧嫌欣?、下有小”的關(guān)口才知,“普通人”三個字,藏著說不出的委屈,咽得下的酸澀,拼盡全力也追不上的無奈。父母在時,想給他們換張軟沙發(fā),可工資扣去學(xué)費水電,剩下的碎票子攥得手心發(fā)潮,那句“我來安排”終究咽了回去;孩子眼亮晶晶要學(xué)習(xí)機,我笑著應(yīng)“再等等”,夜里算開銷卻紅了眼——原來一個月的工資,填不滿三天的窟窿,連孩子一個小期待,都滿足不了。
也不是沒拼過。前幾年見鄰村開酒廠賺錢,我押上十幾年積蓄、借遍親戚情面,在村頭租了間漏風瓦房當廠房。天不亮騎三輪車拉糧,霜花粘在頭發(fā)上像早生的白;半夜守著蒸酒鍋,蒸汽熏紅了眼,手上水泡破了又起??晌也欢星椤⒉粫N路,眼睜睜看著酒壇積灰、酒缸變味,最后賠光半輩子積蓄,欠下一屁股人情。后來見旁人學(xué)手藝、找新活,心里剛冒的念頭,一想到柴米油鹽、孩子學(xué)費、老人藥錢,就像被冷水澆滅的火苗,悄悄縮了回去。日子在“再等等”里一天天滑過,像握不住的沙、留不住的光。我弓著腰往前跑,卻只看著想要的生活在眼前晃了晃,又飄遠了。
若有來生,就做老家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吧。不用算賬,不用愁錢,就扎在熟悉的泥土里。春天抽嫩條、飄柳棉,給路過的孩子撒點軟糖;夏天伸枝椏、搭陰涼,聽老人嘮誰家麥熟、誰家孫兒考學(xué);秋天讓葉子慢慢黃,給土地蓋層暖被;冬天裹著霜雪靜等春風。風來晃晃枝椏,像跟老鄰居打招呼;雨來扎深根須,喝飽水就滿足。再也不用趕人間的慌,嘗日子的緊,受生活的顛沛。
不是人間不好——巷口油條香、傍晚粉紫霞、孩子蹦跳的身影,也曾讓我暖過??晌疫@普通人的日子,被粗砂紙磨掉了年少期待,被冷風吹涼了心頭熱,被重擔壓得喘不過氣。若有來生,再也不做人了,就做個不用“過日子”的生靈,安安靜靜,站完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