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兒 (長篇小說)
王維勝
鋼釘兒釘了秤了(二)
進(jìn)了老莊的家,院落冷冷清清的,沒一個人。拜沙格里將馬拴在南墻根,踏著響步進(jìn)了堂屋,朝里一瞅,劉秀英正坐在炕上生悶氣。
劉秀英扭頭,見是他,含嗔帶怨地罵了一句,隨機(jī)爬下炕說,該死的,怎么才來?拜沙格里搓著手說道,你別嫌遲,這幾天忙死了,我是躲開眾人的眼,偷偷來看你的。劉秀英將他的手一把拉到懷里,捂捂,繃著臉說,我能想得到,算你有良心,這個時候心里還記著我,知道來我看的。拜沙格里暗自高興,隨口說了一首花兒逗她:雷響三聲者雨來了,風(fēng)刮者大樹們擺了;忙里偷閑地看來了,尕白臉不展者咋了?劉秀英打他一把,說你少貧嘴,這時候,誰還有心思聽那些爛詞,我都快悶死了。拜沙格里說,我來陽凹山,一來看你,二想跟你商量,我們得想想辦法,盡快搬回大公館。
劉秀英哼的一聲,罵道:“那個老慫,都到了這把年紀(jì),還要娶個婊子,他不丟人,我這老臉,沒地方擱,他就是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去?!卑萆掣窭餂]想到她對這事一點(diǎn)也不放在心上,就著了慌,亂了主意,急迫的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衣襟說:“你怎么這么不上心,你不在大公館,事情就亂了。現(xiàn)在可不是說氣話的時候,使性子的時候?!笨吹桨萆掣窭镒⒉话驳臉幼?,劉秀英明白他真是替自己著急,對自己忠心,倒有點(diǎn)心疼他,說了實話:“你放心吧,好好當(dāng)你的管家,不用怕,大公館水深著呢,她一個黃毛丫頭進(jìn)門,翻不了天。不管我在鄉(xiāng)下還是在城里,羅家一半的天,有我的血汗,哪里由她說了算。老頭子腦子里鉆了風(fēng),這陣瘋勁一過,還得回正道。再說他現(xiàn)在又不是總兵,我有兄弟劉保國撐腰呢,那個黃毛丫頭除了年輕漂亮,還有什么?”劉秀英長一口氣,呷一口茶,繼續(xù)說:“這次,老頭子他不說,我也會離開大公館,上陽凹山。我才不想看見他們結(jié)婚的惡心場面。”
經(jīng)劉秀英這么一說,拜沙格里心里踏實了許多,他討好地說:“住哪里都一樣,可這口氣,總不順!”劉秀英說:“出這口氣,辦法是有的?!卑萆掣窭飭栍惺裁崔k法,劉秀英先不說,卻問婚禮定在哪一天,拜沙格里說了具體日子,離現(xiàn)在只有十天。劉秀英說十天足夠了,就壓低聲氣,交代他一番。
聽完劉秀英的吩咐,拜沙格里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愉悅道:“好姑舅,你說的這個辦法,真叫我心服口服了,我馬上找人,盡快到南門戲園,按你吩咐的辦法,也演一出好戲?!?/p>
這天,南門戲園正在上演《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是一出南方戲,很少在北方演,所以來看戲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連門道和臺前的柱子旁都站滿了人。拜沙格里和他的家丁,好不容易擠進(jìn)戲園,卻近不了戲臺。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祝英臺穿著梅紅和粉紅搭配的上裝,邁著碎步,甩著荷花散圖的寬大水袖上了臺,拜沙格里一眼認(rèn)出,裝扮祝英臺的,是戲班的翠紅。以前這出戲中的女角由柳丹花扮演,現(xiàn)在柳丹花要快嫁了,就退出了舞臺。好在翠紅對這出戲演過幾回,演技不亞于丹花,她一亮相,在舞臺上碎步行走一圈,便贏得一片喝彩,待到樂器聲一停,翠紅唱道:
“英臺我聽說來了梁山伯呀,不由得悲喜交加恨又哀呀,喜的是梁兄他赴約來的快,恨的是爹爹他賣女圖錢財,悲的是好事多磨出意外,哀的是難以如愿稱心懷,怕梁兄知道此事難忍耐,我只好強(qiáng)裝笑臉上樓臺呀……”
女聲一完,白衣翩翩的梁山伯出場。裝扮梁山伯的是剛出獄不久的麻古柏,長得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帽子上繡了竹,上衣外面加了蟬衣,挪動起來,有一種翩翩欲飛的感覺。他唱道:“聞聽此言太意外,猶如冰雹頭上拍,急火攻心實難耐,滿腔怒火叫英臺,英臺呀!你何不勸你父把主意改,跟馬家退掉親事斷往來呀……”翠紅接著唱:“我?guī)状蝿竦阎饕飧?,他反倒逼我嫁給馬文才,說寧可一刀斬斷父女愛,也不肯去跟馬家把臉掰?!甭楣虐氐哪樕蠈憹M恨意:“可恨你父心太壞,貪圖權(quán)勢愛錢財??珊揆R家太無賴,仗勢欺人禮不該,我要告?!贝浼t眼噙淚水:“告狀只怕沒人睬,梁兄你縱然有理沒錢財。”唱:“我要娶!”翠紅的淚水淌了下來:“娶親只怕路更窄,有馬家誰敢?guī)湍惆艳I抬?娶親不成反遭災(zāi),梁兄你家中老母年高邁,萬不可一時任性凈胡來,英臺我真心把你愛,誓死不嫁馬文才呀,啊……”
戲到這里,臺上臺下,人人臉上掛滿了淚水。
拜沙格里看戲園人多,不好硬闖進(jìn)去,便帶著那幫人到路邊的一棵又高又大的榆樹下。這棵榆樹,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張揚(yáng)濃密的枝葉,落下一方樹蔭,這一干人就在這樹蔭下等。日頭偏西,戲園散場,看戲的陸陸續(xù)續(xù)走出戲園,最后路上空空,不見人影。拜沙格里揮揮手,那一行人馬,便進(jìn)了戲園。
而拜沙格里呢,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
院子里空空落落,地上滿是腳印,戲臺四周,亂七八糟的散落著瓜子皮,核桃殼,爛繩,碎草,還有包肉包子、炸糖油糕的麻紙,一個女人正拿著大掃帚凈場??匆娫豪餂_進(jìn)一幫提刀帶棍的人,心想不好,笑著大聲說,各位爺,你們來遲了,戲早散場了,明日來吧。凈場的女人也是戲班的演員,是有經(jīng)驗的,臉對著進(jìn)來的人,聲音卻是說給后臺戲班的人聽的。班主柳萬寶夫婦此時不在臺上,喜娃子臨時主事,聽到動靜,慌忙跑到院里。
“啊呀,來的都是爺,快請到房子里坐!”喜娃子不知道這伙人究竟是啥來頭,但看一行人的神態(tài),是找茬的。戲園是公共場所,姓上百家,人分三六,尋釁滋事者時常光顧,喜娃子自有一套對付的辦法。他臉上堆起一堆笑,先掏出一桿煙槍,一邊遞過去,一邊討好地說,爺們真是稀客,可是不巧,您們要看戲,戲子們都卸裝了,明日叫小的們專門為爺們唱上一天,你看如何?以往這個軟話一說,多狠的人,先接煙槍,再露笑臉,可這次,他們煙不僅沒接,還一把將煙槍打飛了。
“你少貧嘴,大爺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叫那個戲子出來見我。”
喜娃子撿起煙槍,邊擦邊說:“誰惹大爺生氣,您說個名,我叫他出來給您賠個不是?!?/p>
以前,大公館的人在劉秀英的帶領(lǐng)下曾到這兒鬧過事,還打罵過蘭嫂。這些日子,盡管大公館天天有人往戲園跑,幾乎沒斷過趟,但每次來的人,一個個和顏悅色,花香軟語的,不是給柳丹花送這個,就是給班主送那個,甚至連戲班里打雜的,都得了賞。可今日這幫人,個個殺氣騰騰,里面沒一個熟悉的面孔,首先可以肯定,這些人與大公館無關(guān)??此麄兊囊轮?,他們來自鄉(xiāng)下,聽他們的口音,帶著西川一帶的味道,喜娃子被搞糊涂了。
“各位爺,你們這般興師動眾,到底為啥,哪個戲子惹你們不高興?”
他們滿臉怒氣,大聲吼道:“麻古柏,叫他出來!”
喜娃子說:“不巧得很,他今天沒來,我叫他明日來找你們?!?/p>
“放屁,他剛才在臺上活蹦亂跳的,給我搜?!?/p>
麻古柏和翠紅在后臺卸裝,外面說的話,他們都聽到了,但他們不知道來者是誰,想干什么?
翠紅說:“古柏哥,你別出去,我出去看看?!?/p>
可是她剛到門口,戲臺的木梯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那幫人已經(jīng)氣勢洶洶地上了戲臺,來到他們跟前了。
麻古柏一眼看出,來者大都是他的同莊鄉(xiāng)鄰,甚至還有他的近親叔伯、遠(yuǎn)房兄弟,帶頭的正是他的東家,馬家莊的族長馬占川。麻古柏父母歿得早,打小給東家放羊,在山上唱花兒,唱出了名聲,而東家馬占川想霸占他家的地,就以唱花兒有傷風(fēng)化為由,糾集族人將他攆出了莊子。
麻古柏理直氣壯的站出來:“是老東家啊,你興師動眾、拿刀動棒找我,到底為啥呀?是因為我麻古柏拿了你一根草還是動了你一锨土?”
東家黑著臉朝四下里瞄了瞄,冷冷的說:“你還有臉問!你在山場上阿哥尕妹的沒唱夠,又到城里來唱野曲,丟莊上人的臉!”
麻古柏氣呼呼地說:“我愛唱花兒,丟自己的臉,關(guān)莊上人什么事!”
“你說的比唱的好,你把好端端的村莊唱成了臟莊,唱成了野鴿莊。娃娃唱成了下三爛,沒人給媳婦。丫頭唱著私奔了,你到村莊看看,一片烏煙瘴氣,這都是你給帶壞的,我們今天來,要扭你到縣衙去!”
“我是你們攆出莊的,你們不認(rèn)我,我也不認(rèn)你們,我不是馬家莊的人,我過得好不好,我唱不唱花兒,與莊上人無關(guān)!”
“你,你,你走到哪里,能把姓賣了!”
麻古柏不勝憤怒,正言厲色道:“我告訴你,馬占川,我就賣了。你們嫌我是五葷人,野鴿子,不叫我姓馬,我就姓麻了?!?/p>
一旁的翠紅,實在忍不住,嘀咕道:“真?zhèn)€笑掉大牙呢,不是爹不是娘,人家在戲臺上唱花兒,又不是在你家里,怎么就犯了旁人的規(guī)矩,口口聲聲要拿繩綁人,天下沒王法了!”翠紅的的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一個中年人走過來,背著手上下打量她一番,陰陽怪氣的說: “你就是那個名聲傳遍滿城的柳丹花吧,這尕模樣這么??!怪不得勾了十八的后生,又去勾引六十的老漢,你人還沒丟夠呀,也來這里說話,你不嫌丟人,我還嫌臊臉呢!”
“你……”翠紅的臉漲紅了,不知道說什么。
長白臉的馬占川東家冷笑一聲,說:“可惜啊,牡丹花跌到河里了,緊撈慢撈是淌了?!彼壑虚W過一絲無賴,一副你奈我何的痞子相。嘴里閃出雷電:“我知道,天下的婊子愛嫖客,你是個婊子,可不愛少年愛老漢,難道說你的肚子里鬼鉆了,難道你是榆木的疙瘩節(jié)子心,真要扯壞兩連的鋸子不成?”
帶水帶漿的羞辱毀罵,如同三九天的一盆冰水,將翠紅從頭澆到腳,她全身發(fā)抖,兩眼發(fā)直,胸腔里仿佛突然爆炸了一枚手雷,她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長白臉會說出如此歹毒的話,只覺得一陣血猛地涌上頭頂,流遍全身,全身麻木得近乎失去了知覺。
雷電閃過,冰雹就至。馬占川驀然跨前一步,一揮手,兩個男人從兩側(cè)如狼似虎地?fù)渖蟻?,一左一右,捏住了翠紅細(xì)嫩的手腕,扭到背后,馬占川隨手抽出一把亮閃閃的鋼刀,逼到她的臉上。
“尕妹妹是牡丹花,紅櫻桃,金鳳凰,哈哈,這是啥?刀,我的手一動,花敗了,桃破了,鳳死了?!瘪R占川淫笑著用刀尖在翠紅臉上輕輕比畫:“嫩嫩的臉蛋,真下不了手,說,你都跟誰摟過?親過嘴兒?勾引了幾個男人?你為了錢,就豁出個不要臉去?”
翠紅嘴唇烏紫,只顧哆嗦,馬占川感到很過癮。但就像貓有邪惡的念頭,捉到老鼠喜歡玩弄一樣,他喜歡女人在刀下發(fā)抖,喜歡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喜歡風(fēng)雨摧殘下花瓣一片一片落花成泥。他把刀從翠紅的下巴挪到高聳美麗的胸脯上,刀尖一點(diǎn)點(diǎn)劃破了她的衣裳,雪白的肌膚一點(diǎn)點(diǎn)顯露出來,他把狎褻的手伸了過去,“啊,都說你好像個白棉花,我看是個沒臉沒皮的賣皮貨!”
“馬占川!你這個畜生,別在女人身上撒野!”
新仇舊恨全涌上麻古柏了心頭,他怒氣沖沖地?fù)溥^去,對著馬占川的胸口就是一拳,可是第二拳還沒落下,馬占川幾個打手的拳頭雨點(diǎn)般的落到的身上,麻古柏被打倒在地。
馬占川離開麻古柏,整整衣服,又踅身走到翠紅跟前,睥睨地瞟她幾眼,掉轉(zhuǎn)頭對著麻古柏,說:“哈哈,我告訴你,你自身難保,還想救這個尕婊子!哼!給我打,打斷他的腿子。”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