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在徽州的晨霧里泛著冷光，七座牌坊如沉默的巨人，從永樂年間的晨光里站到如今。最古的那座 “慈孝里” 坊，檐角還沾著六百年前的霜，“御制” 二字刻在石上，像永樂皇帝朱棣當(dāng)年一聲喟嘆 —— 他或許沒想到，南宋鮑氏父子爭死的故事，會在百年后化作徽州石上的永恒。
那是南宋亂局里的一抹暖色。叛軍的刀架在鮑家父子頸間，說 “只留一個”。少年鮑蛇爺撲在父親身前，聲淚俱下：“殺我，留爹爹養(yǎng)老！” 老父卻反手將他護在身后，額頭磕得青石流血：“我老了，兒還能續(xù)鮑家香火！” 叛軍本是來看一場骨肉相殘的戲，卻被這對父子眼里的決絕震住 —— 他們見多了為求生骨肉相殘，卻少見這般愿為對方赴死的癡。刀收了，故事卻像徽州的茶，在民間泡了百余年，直到永樂年間傳入紫禁城。朱棣捏著奏疏沉默良久，他深諳帝王家的涼薄，這尋常百姓家的 “慈孝”，倒成了他心底的癢。于是國庫撥款，皇家工匠遠道而來，將 “父遭盜劫破胸危，生死存亡在一時。鮑家父子全仁孝，留取聲名照古今” 的詩句刻進石縫，讓這石坊成了徽州土地上第一座御賜的 “孝” 字碑。
四百年來，這石坊看著鮑家從耕讀人家成了江南鹽商巨擘，也看著第二座牌坊 “恩榮” 坊拔地而起。那是明嘉靖年間的事了，鮑家出了個叫鮑相賢的武官，一身鎧甲從江南穿到云南，平定兩廣叛亂時，刀上的血能映出半壁江山。皇帝信任他，讓他掌七省兵權(quán)，可木秀于林，嚴嵩的構(gòu)陷像毒藤纏上來。他被貶回歙縣時，城門的石獅子還是老樣子，只是他再也穿不上那身鎧甲。次年深秋，鮑相賢病逝，靈柩從家門抬出時，徽州百姓沿街跪送。直到多年后，他的親家冒死上書平反，皇帝才準地方政府撥款建坊，“恩榮” 二字刻得端端正正，卻掩不住石縫里的委屈 —— 這座 “忠” 字坊，是用一個忠臣的半生冤屈換來的。
到了清嘉慶年間，鮑家的 “樂善好施” 坊成了七座里最闊氣的一座。那時黃河淮河泛濫，餓殍遍地，國庫空虛得拿不出賑災(zāi)錢。鮑家當(dāng)家人鮑漱芳站在自家鹽倉前，大手一揮：“捐！” 兩千萬兩白銀，十二萬擔(dān)糧食，從徽州順著水路運往災(zāi)區(qū)。要知道，康乾盛世時國庫一年收入也才八千多萬兩，這兩千萬兩，相當(dāng)于國家四分之一的歲入，折算到如今，便是十個億。可鮑家沒停，洪水不退，捐輸不止，鮑漱芳的兒子、孫子接著捐，救活的災(zāi)民能從歙縣排到淮安?；实鄹袆恿?，下旨建坊，“樂善好施” 四個大字鎏了金，陽光下晃得人眼暈。這座 “義” 字坊，是用真金白銀堆出來的，卻比任何珠寶都亮 —— 它亮的是鮑家 “富而好禮” 的根。
最讓人心頭發(fā)沉的，是那兩座貞節(jié)坊。吳氏的坊前，總繞著些細碎的風(fēng)。她 22 歲嫁入鮑家，29 歲就成了寡婦，懷里抱著丈夫與前妻的兒子鮑元彪，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連哭都不敢大聲。她沒再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鮑元彪身上，教他讀書寫字，替他擋下族里的閑言碎語。后來鮑元彪成了清朝有名的書法家，可吳氏還是習(xí)慣坐在廊下，摸著丈夫留下的舊硯臺發(fā)呆。她攢錢厚葬了丈夫，找回了客死他鄉(xiāng)的同胞尸骨，60 歲那年，又用壽禮重修了鮑家九代祖墳。族人為她請旨建坊，“節(jié)近三冬” 四個字刻在石上，可細心人會發(fā)現(xiàn)，“節(jié)” 字的竹字頭偏左，下半部分偏右 —— 原來在封建倫理里，即便是這樣的烈女，也終究比不得原配。另一座汪氏坊更沉默，她 25 歲守寡，一輩子沒踏出鮑家大門，石坊上的花紋再精致，也遮不住一個女人四十年的孤寂。
如今站在這七座牌坊下，指尖觸到的石面還是涼的。鮑家富了 18 代，四百年里，從 “孝” 到 “忠”，從 “義” 到 “節(jié)”，皇帝的御賜刻在石上，百姓的口碑傳在風(fēng)里?？蛇@石坊不只是榮耀，更是枷鎖 —— 吳氏、汪氏的青春，鮑相賢的冤屈，都被刻進了這冰冷的石頭里。徽州的雨落下來，打在 “慈孝里” 坊的檐角，像是六百年前那對父子的哭聲，又像是吳氏坐在廊下的嘆息。
富不過三代的俗語，在鮑家這里破了例?？蛇@不是因為錢財多，而是因為他們把 “忠孝節(jié)義” 刻進了骨子里，融進了每一代鮑家人的血脈里。七座牌坊立在歙縣，立的不只是一個家族的歷史，更是一個民族的精神 —— 它讓我們看見，真正的 “富”，從來不是金銀滿箱，而是心底有光，行中有德，是能把 “仁義” 二字，傳過十八代，傳過四百年，還能在今天，讓每個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聽一聽石頭講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