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愛讀《三國演義》。書中歷史人物眾多,無不讓我心生仰慕。其中,張飛是我最喜歡的三國人物?!皬堬w穿針——粗中有細”,這句是在我的故鄉(xiāng)如皋流傳已久的歇后語。每每聽到,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探究緣由,倒不是因為父親在煤礦工作時,常常把臉染得黑乎乎的,像張飛一樣,而是因為他善作女紅,手持針線縫補衣物。
父親手中的針,有太多感人的故事。那些故事的源頭,則是爺爺手中的筆。那是多年前的往事,徐州韓橋煤礦來如皋招工。如皋自然資源十分匱乏。黑煤仿佛如皋人眼中的“加利福尼亞的金子”,被視作“黑金”。前往徐州工作,想必會豐衣足食,年長的爺爺一路北上,成為閻臺煤礦的一名礦工。
韓橋煤礦位于徐州賈汪區(qū),蘇魯兩省交界處。那里地廣人稀。礦工們大多來自外地,大部分時間在井下勞作,閑暇也很少出門,倒是愈加思念親人?!凹視秩f金”,寂寞的礦工人,思念故鄉(xiāng)的親人。他們想寫信,可是手中滿是黑煤石,肚里卻沒有黑墨水,十分無奈。爺爺是粗人中的文人。他讀過私塾,會寫對子,家書寫起來易如反掌。去徐州時,他特意帶有一支小楷毛筆。那支筆,礦工們無人不熟。張家長李家短,只要有人要寫家書,爺爺便戴上老花眼鏡,取出那支筆,蘸上少許墨水,聆聽他們口述再寫下來。礦工說起來總是匆匆忙忙的,話語像滔滔不絕的河水;爺爺寫起來是徐徐緩緩,像輕輕流淌的溪水。有時礦工說到一半被爺爺叫停等待,他們十分迷惑地詢問:“字可以寫得草些,速度不就快了,有什么問題?”爺爺便笑著給他們講《冷廬夜話》中“錫餳不辨”的故事,聽得他們頻頻點頭。
最愛聽爺爺講故事的人,不是那些礦工,而是父親。1965年,父親出生。他是聽著爺爺?shù)墓适麻L大的。有年中秋節(jié),爺爺從供銷社買回一個五仁月餅。晚飯后,爺爺小心翼翼地取出月餅,放置池塘邊小桌子上。皓月當空,大銀盤似的嵌入清清的池水中。朦朦朧朧的月光,銀網(wǎng)似的點染著池塘。模模糊糊的倒影,美得像豐子愷的漫畫小品。年幼的父親,依偎在爺爺港灣似的手臂中。月色如水,月光如霧,父親不禁念道:“月有陰晴圓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睜敔攪@息道:“別離的詩詞,林林總總,千千萬萬,在蘇東坡之前,還有一首孟郊的《游子吟》堪稱經(jīng)典?!?/p>
正是那夜,父親一邊吃著月餅,一邊記下那句唐詩:“慈母手中線,臨行密密縫?!绷钊索鋈粋竦碾x別情景,躍然于詩詞歌賦中,更展現(xiàn)于現(xiàn)實生活里。那年,父親還未長大,爺爺北上徐州開礦。父愛化作思念,像高空中的白云,隨風飄向北方,可憶不可及。年少的父親,孤寂少言。他來到江畔,背靠蘆葦蕩,望著前方浩浩蕩蕩的長江。轟轟隆隆的江水,未能縈繞在他的耳邊,因為在他的眼前,早已浮現(xiàn)出爺爺離家時,奶奶為他縫縫補補的情景。
爺爺心中充滿愧疚。他寄回工資,也寄來家書。信中一個個清清爽爽的小楷,鼓勵父親學會自理,茁壯成長。令父親印象最深的一封家書,寫于1978年。信中提及徐州一起礦難,仿佛一部恐怖電影讓父親久久不忘。來自如皋鄰縣海安的孫開友等三人正在采煤,一塊大石3米見方,仿佛突如其來的天外惡煞猛然下墜。兩人仿佛踩在腳下的螞蟻,當場被壓成肉餅,唯有老孫露出頭顱,奄奄一息,勉強留下遺言:“關照我的家屬和小孩”,便撒手人寰了。望著家書中圓圓的句號,它那么小,卻在父親的眼中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仿佛大石撞擊而來。父親思念爺爺,又擔憂著爺爺?shù)陌踩D且豢?,他驀然思起爺爺小時講過北宋鄉(xiāng)賢教育家胡瑗在泰山求學的傳說,每每收到家書,胡瑗見到“平安”二字,便丟入水澗,繼續(xù)苦學。原來,“平安”才是所有家書中最為珍貴的詞語。
1982年,年老的爺爺即將退休了,需要子女頂替。父親在兄弟姊妹中總是挺身而出。17歲的他背負著行囊,獨自遠赴徐州。行囊中有個小小的針線盒,盒中有一根銀針和一個銅色針箍。那根銀針很老,但光彩依舊。針身修長,像細細的冰凌,流轉(zhuǎn)著冷冽的銀輝;針頭細尖,像硬硬的花刺,閃爍著冷峻的寒芒。針尾處還有一個圓圓的小孔,用于穿針引線。銀針邊上的黃銅針箍周邊布滿均勻的小孔,密密麻麻像小洞似的,泛著古銅色的光彩。銀針是奶奶家用的,銅箍是奶奶新買的。那時礦下生活艱苦,衣服時常破損在所難免。于是,父親臨行前,奶奶每晚在微弱的燈光下,不厭其煩地為父親演練拉線、引線、扣線的過程父親經(jīng)過反復嘗試,也就學會了縫縫補補。
在閻臺煤礦,父親與爺爺相聚了。到達礦上的第二天,父親隨著爺爺戴上安全帽、穿好工作服,下礦觀摩。井下三百米,爺爺?shù)陌踩表敓魭哌^滲水的巖壁。他縮著頭、弓著腰,想要躲過礦洞上垂下的尖石。后背傳來“刺啦”一聲,早被鹵水泡得酥脆的藍色布料終究沒扛住煤層鋒利的齒痕。“老丁,你這衣裳快成百衲衣了,縫縫補補多少回,今天又劃破了”,巷道那頭傳來礦友的調(diào)侃。這套制服跟隨爺爺多年,厚布藍底上印著褪成灰白的“安全生產(chǎn)”字樣。一道亮光聚焦在字上,又轉(zhuǎn)向破損的口子上。原來那道光來自父親的探照燈,他也學著礦友調(diào)侃道爺爺:“老丁,不用擔心啊,今晚我替你補衣服?!?/p>
十五瓦的燈泡下,父親盤腿坐在床上。藍色工裝攤在膝頭,他舔了舔線頭,對著光瞇起眼穿針。銅色針箍抵著銀針直打滑——帆布浸透了鹵水,入夜凍得又硬又滑。補丁是裁自報廢的防塵口罩,粗糲的紗布上還黏著洗不凈的煤晶。每縫三針就得把針篦一篦,調(diào)整好方向。快補完時,針尖不幸戳進拇指,血珠沁出來,在藍布上洇成紫葡萄色的斑點。爺爺想讓父親停下來,父親用嘴吮了吮傷口滲出的血,最終一針一線補完了工裝。爺爺流下了淚水,滴落下來,融入了那些斑點中。
數(shù)月后,爺爺光榮退休,返回如皋。父親一人留在礦上。他像爺爺一樣熱情,常常為礦友們縫補制服。如今,父親也退休了,不過他仍舊習慣縫縫補補。兩三個月前,當我捧著一件破了洞的衣服在手上默默地發(fā)愁時,父親冷不丁的一句話把我驚呆在了原地:“衣服壞了嗎?我來給你補一下。”
他靠著墻接過衣服,把臉湊上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掃描”了一番,然后自顧自地回房間取來針線。細細的銀針跟他粗壯的手指顯得極不對稱。父親找了一處光線較好的地方,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處破洞,就那么隨意地靠在墻角,眉頭皺得很緊,眉心的那道豎紋被擰得格外深,眼睛瞇成一條縫。如發(fā)的針尖對著洞口比劃了又比劃,反反復復嘗試了多回,終于在正確的位置扎了進去。大約半米長的黑色細線,在他來來回回地穿梭縱橫下開始一點點變短。我有些于心不忍,搬來一張板凳。父親似乎全然沒有在意,本能地坐了下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件衣服。一只手緊緊地攥著,另一只手臂則在胸前很有節(jié)奏地左右游動。過了好久,破洞消失了,我的心卻有些許若有所失。
望著父親手中的針線,我尋思著:人生的旅程或許就像用針線縫補出的百衲衣,那衣上有著友情,也有著愛情,更有著親情。父親的針,縫補了家的暖;父親的線,連結了家的緣。
作者簡介:丁永榮,男,1989年11月出生于江蘇省南通市如皋市,退役軍人,現(xiàn)就職于如皋市長江鎮(zhèn)綜合行政執(zhí)法和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管理辦公室。如皋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如皋市紅十四軍(新四軍)研究會會員。愛好寫作,服役期間偶有小作自娛,有文傳千古、匡濟天下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