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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十期# 

(散文)梆聲里的黃河
作者:常濤
 
    “哐——”開封西門里萃雅茶社后院，一聲破鑼炸響，宛如黃河浪頭拍擊鐵皮。七十三歲的邱破鑼缺著兩顆牙，卻運足丹田氣，一槌下去，鑼邊卷口處顫出裂帛般的高腔：“三——千——七——百——里——喲——”老棗樹被震得簌簌發(fā)抖，霜葉撲落，在戲臺前鋪就紅氈。
     河南梆子，行內(nèi)老藝人從不喚它“豫劇”，只稱“龍骨”。傳說明末李自成渡黃河，浪高船小，軍心惶惶。一名老兵抄起棗木梆子猛敲，咚——咚——，浪頭竟生生矮了半尺。闖王大笑：“黃河怕梆子！”自此，梆子隨大軍入豫，三百年敲出震天高腔。邱破鑼手中那把紫油色棗木梆子，敲頭凹著拇指坑，是父親邱老六的遺物。民國二十六年，老六在花園口連唱三日《鍘美案》，第四日開嗓時，梆子裂，人吐血，暗紅血跡滲入木心，凝成永不褪色的花紋。邱破鑼接過梆子后不再登臺，每敲一下便念一句：“浪低頭，人抬頭?！?br>     破鑼聲落，板胡驟起。五十五歲的李弦子手腕輕擰，弓毛“吱”地撕裂空氣，如黃河決堤奔涌。她起的是“慢二八”調(diào)，一板三眼間，板胡領腔，梆子壓拍，破鑼點綴，交織成雄渾的“黃河頭板”。樂聲未歇，趙清音已踩著后院青石板登場。這位二十三歲的旦角，因水袖甩出三道浪的絕活，被喚作“趙三浪”。今夜她唱《白蛇傳·游湖》，腳下魚鱗紋石板既防滑又穩(wěn)氣，一開嗓：“西湖山水還依舊——”尾音未落，臺下已轟然接腔：“還——依——舊——”這聲幫腔，是開封人獨有的“接后音”，接上了，角兒的精氣神便被托上云端；接不上，整場戲就像斷了線的風箏。
     梆子節(jié)奏驟轉“流水”，羅鐵山飾演的黑頭踩著鼓點現(xiàn)身。這位身高一米九的漢子，肩寬如門板，臉譜是他親手勾勒：黑底白眉，紅月牙一筆拖出兩尺，恰似黃河劈開山岳。唱《鍘美案·殺廟》時，他未開口先大笑，“哈哈哈”三聲刀光暗藏。等真亮開嗓子，戲臺大梁都跟著嗡嗡震顫，嚇得臺下孩童捂耳，卻又從指縫間偷瞄——這就是豫劇黑頭獨有的“炸音”，聲帶瞬間全開，如黃河決堤裹挾泥沙，氣勢磅礴。唱到“開鍘”時，他拔步跺腳，青石板“咔”地迸裂，塵土飛濺，仿佛鍘刀真的重重落下。臺下老太太們齊聲高喊：“鍘！鍘！”喊聲蓋過梆子、壓過黃河風，震得戲臺梁柱都微微搖晃。
     炸音過后，曲調(diào)陡然轉為“倒板”，有板無眼的節(jié)奏恰似黃河漩渦。羅鐵山收住倒板，趙清音立刻接“搶板”，旦角與黑頭激烈對唱：“包相爺——你鍘得斷人頭，鍘得斷奴心頭血——”“本府鍘得斷，也接得住——你且看來——”板胡急弓、梆子密點、破鑼轟鳴，恰似黃河浪濤相撞。觀眾們屏息凝神，伸長脖頸。突然，羅鐵山一個“蹲板”半跪抱頭，黑頭的哭腔比旦角更撕心裂肺，像黃河撞山般慘烈：“本府也怕——怕冤魂夜夜叩門環(huán)——”這聲嘶吼落下，全場死寂，連破鑼都忘了聲響，唯有窗外黃河風嗚咽，似在替包公擦拭淚水。
     散戲前，李弦子磕了磕煙斗，說起“豫劇祖師”蔣扎子的往事：“清道光年間，蔣扎子挑著梆子擔進開封，擔頭小鑼刻著‘浪低頭’三字。他在黃河灘唱《反徐州》，一開口狂風驟停，浪頭真就低了半尺。后來在相國寺后院立‘永安班’，定下規(guī)矩：‘三弦一響，萬民得聽；窮戶入門，不收半文?！@‘永安扣’的規(guī)矩，一守就是百余年?！壁w清音聽得入神，手中三弦輕響，仿佛為故事畫上句點。
     次日清晨，戲場門未開，河埠頭已蹲著個五六歲男孩。他攥著自制的“迷你梆子”——筷子綁著系瓶蓋的線，瓶中石塊權作敲頭——怯生生遞給趙清音：“姐姐，教我‘倒口’?！彼紫律恚每曜忧脫羰瘔K，“叮”的脆響，恰似昨夜梆子聲的余韻。遠處，顧大伯搖著船，船頭炭爐青煙裊裊：“清音，來年今日，你還來？”趙清音笑指黃河：“水來，梆來；水去，梆去。只要黃河還拐彎，我就來?！?br>     河風掠過，她望著滔滔河水，輕聲唱道：“梆子一響浪低頭，弦聲三疊月如鉤；留得黃河一線扣，系住人間萬古愁?！背T，將半枚老棗木刻的“永安扣”塞進孩子掌心，“敲吧，敲到黃河不拐彎，再停?！焙⑼赡鄣那脫袈暋岸！！表懫穑S河水面波光粼粼，宛如被梆聲撥動的巨大琴弦。邱破鑼站在堤岸，老淚縱橫卻笑出聲：“黃河聽了，真的低了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