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駛離高速，沿著蜿蜒的山路向大山深處行進時，窗外的景致漸漸有了父親口中的模樣——青灰色的瓦檐翹角刺破晨霧，田埂邊的水杉直挺挺立著，像極了他年輕時在老照片里的站姿。
停在老院壩前，最先迎上來的是三叔公。他手里攥著竹煙桿，笑紋里全是熟稔：“跟你爸年輕時一個模子刻的?！痹簤沃醒氲狞S葛樹該有上百年了，樹干要兩人合抱，枝椏間掛著的玉米串，在風(fēng)里晃出細碎的聲響。父親常說他小時候爬這棵樹掏鳥窩，摔下來磕破了膝蓋，奶奶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混著豬油敷，第二天又照樣上躥下跳。
穿過院壩往里走，是三間土坯房。堂屋的木門還保留著舊時候的插銷，推開時“吱呀”一聲，驚飛了梁上棲息的燕子。墻上掛著的竹篩、墻角堆著的陶罐，都是父親提過的老物件。三叔公指著灶臺邊的小板凳說：“你爸當(dāng)年就坐這兒燒火，總把柴火塞太滿，弄得滿屋子煙?！蔽以囍先ィ?，正好能看見灶膛里跳動的火苗，仿佛能聽見幾十年前少年的笑聲。
午后去了村后的稻田。正是稻子灌漿的時節(jié)，稻穗沉甸甸地垂著，風(fēng)一吹，翻起綠色的浪。父親曾說，他小時候跟著爺爺插秧，腳陷在泥里拔不出來，急得直哭。如今田埂上修了窄窄的水泥路，幾位農(nóng)人戴著草帽在田里勞作，身影在稻浪間時隱時現(xiàn)。遠處的山坡上，散落著幾戶人家，屋頂?shù)奶柲馨逶陉柟庀麻W著光，舊時光與新日子，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靠在一起。
傍晚回到老院，三叔公殺了自家養(yǎng)的雞，嬸嬸在灶上燉著。香味飄滿整個院壩時，鄰居們陸續(xù)過來了，搬著小板凳圍坐在一起，說著家長里短。有人提起父親小時候的趣事，說他曾把鄰居家的瓜苗當(dāng)成野草拔掉，被奶奶追著打；有人拿出老照片，指著其中一個瘦小的男孩說：“這就是你爸，那會兒才到我腰這么高?！?/span>
夜色漸深，星星在天上亮起來，比城市里多得多，也亮得多。坐在院壩里，聽著蟲鳴，聞著泥土和稻禾的清香，忽然懂了父親對這里的牽掛。原鄉(xiāng)不是一張模糊的舊照片，是黃葛樹的年輪，是稻田里的風(fēng)，是親人們的笑聲，是無論走多遠，一想起就會覺得溫暖的地方。
離開的那天清晨，三叔公和嬸嬸在車后備廂塞滿了土雞蛋、臘肉和自家種的蔬菜。車子發(fā)動時，他們站在院壩邊揮手，身影漸漸變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我回頭望著，心里忽然生出一種踏實的感覺——原來父親的根在這里，我的根，也在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