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城天生有一種在自然萬物乃至平常生活里捕捉詩意的能力。
他的這首《最涼的早晨》像一幅被霜雪凍住的寓言畫,冷到骨子里,卻又在中心留著唯一一團(tuán)體溫。
顧城把“涼”寫得像一場緩慢的滅頂:樹木“背過身去哭”,從個體到群落,情緒在暗處傳染,直到“雪白的塵埃就覆蓋了一切”——那不是雪,是冷到發(fā)白的絕望,把世界漂成一張無人簽字的死亡通知書。“一切都在塵埃中飄浮”,視覺、行動、時間都被剝奪了重量,連影子也“微微錯動”,仿佛連倒映都無法穩(wěn)定;獵人“走直線卻不斷從邊緣折回”,暗示任何試圖逃離或穿越的努力,最終仍被這冰涼的場域吸回原點。
早晨不再是新生,而是被凍住的循環(huán)。然而,就在“早晨的中心”,出現(xiàn)了一只“暖暖的小熊”。它“非常寵愛自己”,像“大白山的獨生女兒”——一句突如其來的柔軟,與四周的冷白形成劇烈溫差。小熊的自寵,不是撒嬌,而是一種原始、本能的自我保存:當(dāng)世界徹底荒涼,唯一剩下的體溫只能來自自己抱緊自己。
顧城把“暖”寫得極小、極私、極孤立,卻因此更顯珍貴——像冰原核心的一粒火種,不必照亮誰,只要自身不熄,便足以對抗整個早晨的涼。
在這里,整首詩的敘述者幾乎是隱形的,卻暗中把“我”拆成兩層:一層是被冷塵吞沒的“我”,一層是躲在中心仍偷偷自暖的“我”。涼與暖、群與獨、哭與寵,形成鋒利切口,讓我們看見:當(dāng)外部世界徹底失效,人最后只能像那只小熊,把自己愛成一座獨生的山。
原詩
最涼的早晨
文/顧城
樹木背過身去哭
開始是一棵
后來是整個群落
它們哭到天明
雪白的塵埃就覆蓋了一切
一切都在塵埃中飄浮
微微錯動的影子
忽明忽暗的腳步
走直線的獵人
不斷從邊緣折回
在早晨的中心
有一只暖暖的小熊
它非常寵愛自己
就像是
大白山的獨生女兒
198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