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廟書聲里的初見
長垣的風(fēng)已帶了涼意，吹得學(xué)堂崗上的白茅沙沙作響，卻吹不散圣廟前那片朗朗書聲。顏回正領(lǐng)著一眾弟子誦讀《詩經(jīng)·邶風(fēng)》，“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的調(diào)子剛落，便見子路扛著半袋粟米從崗下上來，粗聲粗氣地喊：“夫子，鄭地的糧商送了新粟，今日能添碗熱粥了！”
孔子正坐在廟前的柏樹下?？敝窈?，聞言抬頭笑了笑，指腹輕輕撫過簡上磨損的“仁”字：“有粥便好，莫要再勞煩人家?！彼捯魟偮洌瑓s瞥見崗下的小路上，有個(gè)淺綠衣裙的姑娘正站在那里，手里拎著個(gè)竹籃，像是被書聲絆住了腳步。
那姑娘約莫十六七歲，發(fā)間別著支荊釵，裙擺沾了些草屑，想來是從附近村落來的。她見眾人都望著自己，臉頰倏地紅了，攥緊竹籃的帶子往后退了半步，卻又舍不得挪開腳，只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往孔子手中的竹簡瞟。
“姑娘可是有急事？”孔子放下竹簡，語氣溫和。他在長垣講學(xué)已近半載，附近百姓多來旁聽，卻少見這般羞怯又好奇的姑娘。
姑娘咬了咬唇，往前挪了兩步，把竹籃遞過來：“先生，我……我是西邊蘧伯玉故里的，聽阿爹說崗上有圣人講學(xué)，便想送些自家曬的棗干。”她聲音細(xì)細(xì)的，像檐下的風(fēng)鈴，“還有……還有我想問，先生讀的書里，真的有教女子如何識禮知義的嗎？”
這話一出，周圍的弟子都靜了下來。那時(shí)女子多困于內(nèi)闈，識文斷字已是稀罕，更別提問“知義”之事。子路剛要開口，卻被孔子用眼色止住。
孔子接過竹籃，見里面的棗干顆顆飽滿，還裹著淡淡的棗香，便笑道：“多謝姑娘。書里講的‘義’，不分男女，皆是待人以誠、行事以正。若姑娘愿意，每日此時(shí)可來旁聽，只是風(fēng)露涼，需多添件衣裳。”
姑娘眼睛瞬間亮了，像落了星子進(jìn)去，她深深福了一禮：“謝先生！我叫蘧姜，明日便來?！闭f罷拎著空籃，腳步輕快地跑下了崗，淺綠的裙擺像只展翅的蝶，很快消失在白茅叢后。
子路撓了撓頭：“夫子，女子旁聽雖無不可，可她畢竟是鄉(xiāng)野姑娘，怕是……”
“鄉(xiāng)野姑娘怎了？”顏回打斷他，“方才蘧姑娘問的是‘知義’，可見心性不俗。夫子常說‘有教無類’，難道要因她是女子便例外？”
孔子頷首，拿起一顆棗干放進(jìn)嘴里，清甜的滋味漫開：“回說得是。蘧伯玉乃君子，其故里的女子，想來也差不了?！?/span>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孔子便到了圣廟。他剛把竹簡鋪開，就見蘧姜抱著件粗布夾襖，站在廟門旁的老槐樹下。她顯然來得早，鼻尖凍得微紅，卻還是挺直了脊背，見孔子來，忙迎上來：“先生早?！?/span>
“姑娘也早，”孔子指了指旁邊的石凳，“坐吧，待弟子們來了，便開始講學(xué)。”
蘧姜乖巧地坐下，卻不說話，只把夾襖放在膝上，眼神專注地落在竹簡上。等弟子們到齊，孔子講《論語·學(xué)而》，講到“學(xué)而時(shí)習(xí)之，不亦說乎”，便問眾人：“何為‘習(xí)’？”
子貢起身答：“是將所學(xué)付諸行事，反復(fù)踐行?！?/span>
孔子點(diǎn)頭，又看向蘧姜：“蘧姑娘以為呢？”
蘧姜愣了一下，隨即站起身，雙手交疊放在腹前，輕聲道：“我覺得，‘習(xí)’也是記掛。比如阿娘教我縫衣裳，我每日都記著練，不僅是踐行，更是記著阿娘的話。先生教的道理，若能日日記掛在心里，待人接物時(shí)不忘，便是‘習(xí)’了。”
這話雖樸實(shí)，卻切中了“習(xí)”的本質(zhì)?？鬃友壑虚W過贊許：“說得好?！?xí)’不僅是行，更是心的記掛。姑娘有這般領(lǐng)悟，難得?！?/span>
蘧姜被夸得臉頰微紅，卻坐得更直了。往后的日子，她日日都來，風(fēng)雨無阻。有時(shí)弟子們爭論“仁”與“禮”的先后，她便坐在一旁靜靜聽，偶爾插一兩句，雖不及子貢、顏回那般引經(jīng)據(jù)典，卻總從生活小事說起，說得實(shí)在又暖心。
有一回，子貢問孔子：“夫子，若遇亂世，男子當(dāng)保家衛(wèi)國，女子當(dāng)如何？”
蘧姜恰好端著剛煮好的棗粥過來——她見弟子們常吃冷食，便每日從家里帶些米糧，在廟后的小灶上煮粥——聞言便停下腳步，輕聲道：“女子也可守家。比如阿爹去田里勞作，阿娘便在家織布、養(yǎng)桑，還教鄰里的姑娘識些字，告訴她們莫要因亂世便失了本心。守住家里的方寸之地，讓在外的人無牽掛，也算盡了力吧？”
孔子接過粥碗，笑道：“守家亦是守義。亂世之中，能守住本心、護(hù)住身邊人，便是‘仁’了?！?/span>
日子一久，蘧姜成了學(xué)堂崗上的?？汀５茏觽儾辉儆X得她是“鄉(xiāng)野姑娘”，反而常找她問些生活里的道理——比如如何與鄰里相處，如何勸誡家人行正道，這些都是書本里少提，卻最貼著日子的事。
秋末的一日，天降冷雨，蘧姜卻遲遲沒來。孔子講學(xué)時(shí)常走神，不時(shí)往崗下望。子路見狀，便說：“夫子，我去蘧姑娘家看看吧，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孔子點(diǎn)頭：“也好，若她家中有難，便多幫襯些?！?/span>
子路撐著傘下山，沒多久便回來了，身后還跟著個(gè)中年男子，正是蘧姜的父親蘧父。蘧父一身泥水，進(jìn)屋便給孔子作揖：“先生，多謝您這些日子教小女讀書。只是……只是昨日有鄰村的富戶來提親，說要娶小女做妾，我不答應(yīng)，他們便鬧到家里，小女氣病了，今日實(shí)在來不了。”
孔子眉頭一皺：“做妾？為何要逼她？”
“那富戶說，小女天天來聽先生講學(xué)，‘心野了’，若不早早嫁了，怕是以后更難管?！鞭靖竾@了口氣，“小女說，她不愿做妾，不愿屈居人下，可那富戶勢大，我們實(shí)在沒辦法?！?/span>
“荒唐！”子路怒道，“女子豈能因讀書便被說‘心野’？那富戶如此霸道，我們?nèi)ヌ婺憷碚摚 ?/span>
孔子卻抬手止住子路，對蘧父說：“蘧姑娘不愿，便不能逼她。你且回去，告訴那富戶，明日我去見他?！?/span>
次日清晨，孔子帶著顏回、子路去了鄰村的富戶家。那富戶見孔子來了，雖有些忌憚，卻還是強(qiáng)撐著說：“先生是圣人，怎管起百姓的家事了？蘧姜不過是個(gè)鄉(xiāng)野女子，能做我家的妾，已是抬舉她了?！?/span>
孔子坐在堂上，語氣平靜卻有力量：“《詩經(jīng)》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非媒不得’。婚姻當(dāng)兩情相悅，當(dāng)明媒正娶，豈能強(qiáng)逼？更何況，蘧姑娘雖為女子，卻知禮義、明是非，比許多男子更懂‘仁’字。你逼她做妾，是違禮，是不義，若傳出去，旁人會如何看你？”
富戶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又聽顏回細(xì)數(shù)他平日欺壓鄰里的事，子路更是拍著桌子說要去官府告他，終于慌了，忙道：“先生說得是，是我糊涂，我這就退了親事，再也不找蘧姑娘的麻煩了?！?/span>
解決了親事的事，孔子又去看蘧姜。她病還沒好，躺在床上，見孔子來了，掙扎著要起身。孔子按住她：“好好歇著，親事已了，以后你還能來學(xué)堂崗聽課?！?/span>
蘧姜眼睛里泛起淚光，卻笑了：“先生，我……我以后想跟您學(xué)更多的書，學(xué)好了，也去教村里的姑娘識字，讓她們也知道，女子也能知禮義、有本心?！?/span>
孔子點(diǎn)頭，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遞給她：“這是我抄的《女誡》初稿，雖未完善，卻講了女子如何立身、如何處世。你且拿去讀，若有不懂，便來問我?！?/span>
蘧姜接過竹簡，指尖輕輕撫過上面的字跡，那是孔子一筆一劃抄的，墨香里還帶著淡淡的棗香——想來是他抄書時(shí)，常吃她送的棗干。
冬去春來，學(xué)堂崗上的柏樹又發(fā)了新芽。蘧姜的病好了，依舊每日來聽課，只是她不再只坐在石凳上，有時(shí)還會站在孔子身邊，幫他整理竹簡，給弟子們講些生活里的道理。弟子們常笑說，蘧姑娘雖不是正式的弟子，卻比弟子們更懂夫子的“仁”。
這年夏天，孔子要離開長垣，去陳國講學(xué)。臨行前，弟子們都來送行，蘧姜也來了，手里拎著個(gè)新的竹籃，里面裝著曬干的棗干，還有一卷她自己抄的《詩經(jīng)》。
“先生，這是我抄的書，您帶在路上看?！鞭窘阎窕@遞過來，聲音有些哽咽，“我已教村里的五個(gè)姑娘識字了，以后我會一直教下去，讓更多的女子知道先生的道理?！?/span>
孔子接過竹籃，摸了摸她的頭，像摸自家的孩子：“好，做得好。記住，無論何時(shí)，都要守著本心，行正道，這便是‘仁’了?！?/span>
馬車啟動，漸漸駛遠(yuǎn)。蘧姜站在學(xué)堂崗上，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手里緊緊攥著孔子送她的那卷《女誡》。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梢，吹得崗上的白茅沙沙作響，像極了往日里那片朗朗的書聲。
許多年后，長垣一帶仍流傳著蘧姜的故事。人們說，她教了上百個(gè)姑娘識字，還把孔子在學(xué)堂崗講的道理編成歌謠，教姑娘們傳唱。而學(xué)堂崗的圣廟前，總有姑娘來祭拜，手里拎著竹籃，里面裝著新鮮的棗干——那是她們從蘧姜傳下的習(xí)慣，是對那位淺綠衣裙的姑娘的懷念，也是對那位溫和的圣人的敬意。
風(fēng)露流轉(zhuǎn)，書聲不絕。長垣的學(xué)堂崗，不僅記下了孔子講學(xué)的圣跡，更記下了一段跨越千年的情誼——那是圣人對眾生的包容，是女子對知識的渴求，是書聲里藏著的，最樸素也最動人的“仁”與“義”。
宇翔影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