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天井里有一口井,青石井沿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井壁爬滿墨綠的苔蘚。它靜默地臥在那里,像一只永遠望向天空的獨眼,見證著三代人的悲歡離合。
童年時,井是我最神秘的伙伴。夏日的傍晚,外婆總會吊起井水潑灑天井,水溫涼得恰到好處。我趴在井沿往下看,井水如墨色絲綢,倒映著方寸天空和我的小臉。外婆說井通著地脈,所以冬暖夏涼。我更相信井底住著龍王,時常對著井口喊話,聽到的回聲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應(yīng)答。那些夜晚,我枕著潺潺的汲水聲入眠,井水漫過夢境,清涼了一整個童年。
父親與井的關(guān)系則更為務(wù)實。每天清晨,他用井水沖洗臉龐,清醒地開始一天的勞作。他教我打水的技巧:繩要放得勻,桶要抖得巧,這樣才能滿滿一桶清泉。井水澆灌的天井里,母親種的花草格外茂盛,梔子花的香氣混著井水的清甜,成為家最熟悉的味道。父親常說:“井水養(yǎng)人,也養(yǎng)心?!痹谀切┎⒉桓辉5哪隁q里,這口井讓我們始終保持體面與尊嚴。
直到那年夏天,自來水管道終于鋪到了我們這條老街。龍頭一擰,白花花的自來水噴涌而出,再也沒有打水的辛苦,沒有井繩磨出的紅痕。井,似乎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漸漸被遺忘。井沿不再光滑,開始積起灰塵;井水不再清澈,偶爾漂浮著落葉。現(xiàn)代生活的便利像潮水般涌來,沖淡了關(guān)于井的記憶。
真正意識到失去,是在某個酷暑午后。小區(qū)突然停水,居民們措手不及。有人想起老井,紛紛提著水桶而來。然而井水渾濁,無法飲用。那一刻,人們圍著老井站立,像圍繞著一個垂暮的老人,突然意識到我們失去了什么——不僅是一口井,更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從容,一種與土地相連的底氣。
父親決定清洗老井。他下到井底,一桶桶掏出淤泥,換上新的濾石。清理持續(xù)了三天,井水終于恢復(fù)昔日的清冽。但神奇的是,經(jīng)歷了這次“復(fù)活”,我們對井的情感已經(jīng)不同以往。它不再僅僅是取水的工具,更成為一個符號、一種象征。
我開始理解,井之所以為井,不在于那個石砌的深洞,而在于它連接著地下永不枯竭的水脈。就像我們匆忙奔向現(xiàn)代生活時,不能切斷與傳統(tǒng)文化、與土地根源的聯(lián)系。井教會我們的,是一種深度的生存哲學(xué)——只有向下扎根,才能向上生長;只有知道來處,才能明辨去向。
如今井水主要用來澆花養(yǎng)魚,但每個清晨,父親依然會去打一桶井水。他說自來水太急,沒有井水的沉穩(wěn)。我漸漸明白,我們守護的不僅是一口井,更是一種生活節(jié)奏、一種生命態(tài)度。在飛馳的時代里,井讓我們記得:所有奔流向前的事物,都需要一個寧靜的源頭。
老井依然在天井里望著天空,井水倒映的云朵從唐宋飄到今天。當(dāng)打水的桶再次觸碰水面,蕩開的漣漪里,我看見時間的樣子——它不是直線前進,而是如井水般循環(huán)往復(fù),古老與新鮮在此相遇。井沉默如哲人,它知道所有的時代都是透明的,最終都會沉淀為清澈見底的智慧。而我們要做的,就是不時回到井邊,打撈那些被遺忘的清涼,用以滋潤過于干燥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