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芫荽花和吉他共鳴的詩歌味道
劉年的《我的吉他》這首詩意象不多，卻個個被“擰弦上碼”，從視覺、聽覺、嗅覺到觸覺全部調(diào)成一個頻率；更厲害的是讓“空”也成為意象——吉他送人了，女人不在了，指法還在，于是空氣被彈出了泛音。這種“有聲的空白”把悵惘釘在讀者指頭上，正是意象用狠之后留下的余震。
劉年把“吉他”與“女人”疊成同一把樂器，寫的就是“觸景生情”——一觸，就生疼。
它先讓“擁有”變得極其具體：指尖的弧度、和弦的震顫、芫荽花的腥甜、滿月一樣的臀，全都攥在左手與右手之間；緊接著用一句“那時，吉它還沒有送人”把時間和手一起抽走。于是整首詩的情緒落到同一個空掉的指法上：
——曾經(jīng)熟到閉著眼也能摸到的品絲與肌膚，如今只?？諝饫镆欢位芈暎?/p>
——曾經(jīng)同時抱在懷里的木殼與肉體，現(xiàn)在一個被送人，一個被時光挪走。
因此，它表面寫情欲的飽滿，骨子里是“失去之后指尖還留著弧度”的悵然。
每一次回憶，都像在空弦上“輕輕按、輕輕撥”，只能聽見自己指骨叩骨的悶響，再也收不到對方的呻吟。那股子悶響，就是詩人不肯直說的念想——把舊物、舊人、舊手感重新彈一次，好讓“落空”發(fā)出聲來，替自己再疼一遍。
這首詩很有質(zhì)感，像一段被歲月風(fēng)干的膠片，一展開就散出塵土、芫荽花和吉他共鳴的味道。它把“吉他”與“女人”并置，不是簡單的比喻，而是讓兩者共享同一種“被觸碰即回應(yīng)”的敏感體質(zhì)——“輕輕一撥，就會呻吟”——這句起得突兀，卻一下子把靜物彈成了活體，也把讀者的神經(jīng)扣在了弦上。第二句“她們都有滿月一樣的臀”更險，把視覺、觸覺和聽覺猛地疊合：滿月是視覺的圓滿，臀是觸覺的弧度，而“滿月”暗含的“引力”又悄悄對應(yīng)吉他腔體的共鳴——仿佛那木殼里真的藏著一座小小的潮汐。寫到這里，吉他已經(jīng)不再是道具，而是和女人一起，被作者擺進(jìn)了同一片生理磁場。接下來，場景突然落地：“昆明城郊”“單車斜倒”“土埂”，一連串松弛的動詞讓畫面晃起來，像手持?jǐn)z影。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把嗅覺也拽進(jìn)來——芫荽的刺鼻、土腥味、陽光曬出的青草苦甜，全在“和弦一串一串地落”里被撥響。最后一句“我把女人摟過來，左手輕輕地按，右手輕輕地?fù)堋保亚皟尚械碾[喻完全坐實(shí)：吉他的指法直接移植到肉體，動作名稱不變，卻完成了從“彈撥樂器”到“彈撥情欲”的偷換。
讀者這才意識到，原來整首詩的視角一直停留在當(dāng)年那個抱著吉他、也抱著女人的人手上——左手按品，是按住了記憶的品格；右手撥弦，是撥醒了肉體的回聲。
詩的語言很“輕”，沒有形容詞堆砌，卻靠名詞和動詞的硬碰硬擦出火星：單車“倒”、和弦“落”、芫荽“白”，每一個動作都像被陽光曬得發(fā)脆，一掰就碎成粉末。它寫的是“擁有”，讀完卻感到“失去”——因?yàn)榧耙呀?jīng)送人”，女人也只剩手感殘留在弦上。于是那一串和弦、一丘白花，都成了無法帶走的舊口音，只能在詩句里重新?lián)茼?，發(fā)出低低的、被歲月擰緊的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