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泛舟》一詩,雖署名孫幼明作于1988年,然其筆意清雅、意境空靈,渾然若出唐人手筆,又自有其時代之呼吸與個體之性靈。詩云:“晴日催花見淺深。蘭舟閑放入青云,兒童不解揮橈樂。亂點銀珠濕綺裙?!倍潭趟木?,二十八字,卻如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小品,將春日湖上之景、泛舟之趣、童稚之歡盡收眼底,更在輕描淡寫間,蘊(yùn)藏了人與自然、動與靜、知與不知之間微妙的哲學(xué)對位。
首句“晴日催花見淺深”,以“催”字起勢,看似尋常,實則大有深意?!按摺闭?,非強(qiáng)令,亦非急促,而是一種溫和的推動,是陽光的溫煦與時間的流轉(zhuǎn)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花之開落,本屬自然節(jié)律,然“催”字一出,便賦予自然以情意,仿佛晴日有心,花亦有意。而“見淺深”三字,則將視覺層次拉開:淺者初綻,深者盛放,或紅或白,或濃或淡,在湖光映照之下,呈現(xiàn)出豐富的色彩梯度。此非僅寫花色之變化,更暗含觀者目光之游移與心境之流轉(zhuǎn)。花之淺深,亦如人心之起伏,景中有情,情寓于景。此句不言春而春意自現(xiàn),不言樂而樂趣暗生,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
次句“蘭舟閑放入青云”,筆鋒由岸上之花轉(zhuǎn)向湖中之舟。“蘭舟”者,非必真以蘭木所造,乃是對舟船之雅稱,亦暗含高潔之意。而“閑放”二字,尤為精妙?!伴e”非懶散,而是從容不迫,是心無掛礙;“放”非放縱,而是任其自然,是隨波逐流。此二字合用,勾勒出一種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生存姿態(tài)。舟行湖上,水天一色,舟影仿佛浮于云中,故曰“放入青云”。此非實寫云在水中,而是以虛寫實,以幻成真。水光瀲滟,倒影如畫,舟行其中,恍若凌虛御風(fēng),直入仙境。此句之妙,正在于打破現(xiàn)實與幻象的界限,使讀者在剎那間忘卻塵世,步入一個澄明、空靈、自由的審美境界。舟之“閑放”,實乃心之“閑放”;云之“青”,亦是心之“青”——一種未被塵染的純凈與高遠(yuǎn)。
第三句“兒童不解揮橈樂”,筆調(diào)陡轉(zhuǎn),由靜入動,由雅入俗,由成人之思入童稚之趣。“不解”二字,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蘊(yùn)含深意。成人泛舟,或為遣懷,或為悟道,或為寄情山水,其樂在心,故能“閑放”。而兒童之樂,則在“揮橈”之動,在水花之濺,在身體與自然的直接碰撞。然詩人卻言其“不解”,此“不解”非真不知,而是指兒童尚未以理性去體察、去命名這種快樂。他們的快樂是本能的、即時的、無思無慮的。正因其“不解”,故其樂更真、更純、更無掛礙。此句實為全詩之樞紐,將前兩句所營造的靜謐、高遠(yuǎn)之境,拉回人間煙火,賦予其溫度與生機(jī)。兒童之“不解”,恰是對成人世界過度思慮的一種無言反諷。他們不問意義,不求答案,只在揮橈的瞬間,便已擁有了全部的快樂。
末句“亂點銀珠濕綺裙”,將鏡頭拉近,聚焦于一個具體而微的瞬間?!皝y點”者,非有序,非刻意,而是兒童揮橈時水花四濺之態(tài)。此“亂”非混亂,而是活潑,是自由,是生命力的自然迸發(fā)?!般y珠”即水珠,在陽光照耀下如珠玉飛灑,晶瑩剔透,故以“銀”字形容其光,“珠”字狀其形。此一比喻,既見觀察之細(xì)膩,亦見想象之靈動。而“濕綺裙”三字,則將畫面從水波推向人物,從自然拉回人間?!熬_裙”者,華美之裙也,或為女童所著,或為舟中女子之衣。水珠濺落,打濕其裙,本為小事,然在詩人筆下,卻成詩意之點睛。濕裙本可令人不悅,然在此情境中,卻無一絲懊惱,反添幾分天真之趣。此正所謂“樂在其中,不以為苦”。水珠濕裙,亦如詩意入心,不經(jīng)意間,已悄然浸潤。
全詩四句,前兩句寫景,后兩句寫人;前兩句寫靜,后兩句寫動;前兩句屬成人之眼,后兩句屬童稚之身。然四者并非割裂,而是在“明湖泛舟”這一情境中自然交融。晴日、花、蘭舟、青云、兒童、橈、銀珠、綺裙,諸般意象,如珠走盤,環(huán)環(huán)相扣,共同構(gòu)成一幅完整而生動的春日泛舟圖。而貫穿其中的,是一種對自然的親近、對生活的熱愛、對純真之美的禮贊。
更進(jìn)一步言之,此詩亦可視為一種生存哲學(xué)的隱喻。“晴日催花”象征命運(yùn)之不可逆與時間之必然;“蘭舟閑放”代表一種順應(yīng)自然、不爭不擾的生活態(tài)度;“兒童揮橈”則象征生命本真的釋放與當(dāng)下的沉浸;“銀珠濕裙”則是生活中小小的意外與不完美,然在整體的和諧中,非但不破壞美感,反成其趣味。詩人并未以說理方式表達(dá)哲思,而是將哲理完全融化于意象與情境之中,使讀者在審美愉悅中自然體悟。
此外,此詩在語言上亦極見功力。全詩用韻自然,節(jié)奏舒緩,讀來如舟行水上,輕盈流暢。遣詞造句,既典雅又清新,無生僻字,無艱澀語,然字字如珠,句句成畫。尤以“銀珠”一詞,將水珠之形、光、質(zhì)、動盡收一字之中,堪稱煉字之典范。
綜上所述,《明湖泛舟》雖為現(xiàn)代人所作,然其精神氣質(zhì)、藝術(shù)境界,已直追古典詩歌之高峰。它不靠典故堆砌,不借古人言說,而是以一顆清澈之心,觀照當(dāng)下之景,捕捉瞬間之趣,在平凡中見不凡,在簡單中見深遠(yuǎn)。它告訴我們:真正的詩意,不在遠(yuǎn)方,不在古籍,而在晴日下的花影里,在湖面的云影中,在兒童揮橈濺起的水珠上,甚至,在那被水打濕的綺裙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