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9.16
我的家鄉(xiāng)沈丘縣老城鎮(zhèn)，地處豫東平原腹地，歷史悠久，人文薈萃。這里曾是舊時縣城的治所，街巷縱橫，古意盎然。每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四鄉(xiāng)八里的百姓便紛紛趕來趕集，買賣農(nóng)具、布匹、牲畜、山貨，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當?shù)厝瞬环Q“集市”，而習慣喚作“神仙集”。這名字聽著玄妙，卻并非憑空杜撰，而是深植于一方水土的記憶與傳說之中。
“神仙集”三字，聽來縹緲，實則厚重。它不只是一個交易場所的代號，更是一代代人生活軌跡的縮影，是鄉(xiāng)土文化中信仰與現(xiàn)實交織的產(chǎn)物。在這片土地上，人們信奉天地有靈，敬畏自然，尊重歲月。而在這座集鎮(zhèn)的北關村，矗立著一棵蒼勁挺拔的古柏，它靜默無言，卻仿佛見證了所有喧囂與沉寂，成為“神仙集”最深沉的精神象征。
這棵柏樹，據(jù)北關村中老人講，已有三四百年的歷史。樹干粗壯，需三人合抱方能圍攏；樹皮斑駁如龍鱗，裂紋縱橫，似刻滿了風雨的年輪。主干斜向天空，枝杈虬曲伸展，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張開雙臂，庇護著過往的行人。每到夏日，濃蔭如蓋，十里可聞松香之氣；冬日里，白雪覆頂，銀裝素裹，更顯其孤高凜然之姿。
關于這棵柏樹的來歷，民間流傳著多個版本。有人說，此樹是明代一位云游道士所植，那道士精通風水，見此地“北靠崗陵，南臨流水，左有青龍，右有白虎”，乃聚氣藏風之寶地，便在此結廬修行，并親手栽下這株側柏，以鎮(zhèn)一方邪祟、護佑黎民。數(shù)年后道士羽化登仙，百姓感念其德，遂將此地稱為“神仙集”，而那棵柏樹，也被視為道士魂魄所化，靈性不滅。
另一種說法更為神秘。相傳清乾隆年間，當?shù)卮蠛等?，赤地千里，顆粒無收。百姓祈雨無果，人心惶惶。某夜，一位白發(fā)老翁現(xiàn)身于村口，手持竹杖，指著北關那棵柏樹說：“此樹通天接地，根連地脈，若誠心焚香禱告，或可感動上蒼?！毖粤T飄然而去，再無人見。村民半信半疑，依言設壇焚香，三日后竟天降甘霖，解了旱情。自此，人們認定那老翁乃是神仙化身，而這棵柏樹，便是溝通天地的媒介。每逢節(jié)令，必有人前來燒香叩拜，祈求風調(diào)雨順、家宅平安。
還有一種說法，略帶悲情色彩。據(jù)說抗戰(zhàn)時期，日軍曾途經(jīng)此地，欲砍伐此樹以作軍用木材。當斧頭即將落下之際，忽聞空中雷鳴滾滾，烏云密布，狂風大作，數(shù)名士兵竟莫名暈厥。日軍頭目驚懼不已，以為觸怒神明，遂下令撤離，此樹因而得以保全。戰(zhàn)后，村民在樹下立碑紀念，稱其為“護村神木”。
這些傳說真?zhèn)坞y辨，卻在口耳相傳中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它們不是簡單的迷信，而是一種集體記憶的延續(xù)，是對自然力量的敬畏，是對安寧生活的渴望。在這片土地上，一棵樹不再僅僅是植物，它成了信仰的載體，成了村莊的靈魂坐標。
記得我回家過年的時候，曾在某個清晨走訪神仙集。天剛蒙蒙亮，薄霧如紗，籠罩著古老的街巷。石板路濕漉漉的，映著微光，仿佛鋪了一層銀霜。集市尚未開張，只有零星幾個老人提著籃子緩緩走過。我循著村民指引，來到北關那棵柏樹下。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晨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灑落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諝庵袕浡哪举|(zhì)清香，混合著泥土與露水的氣息。樹根盤踞地面，如龍爪緊扣大地，幾處已隆起成小丘，上面覆蓋著青苔與蕨類植物。樹干一側有一道深深的裂縫，像是被雷電劈過，卻又頑強愈合，新生的枝條從裂口旁倔強地探出頭來，迎著陽光生長。
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婦人正蹲在樹前，點燃三炷香，輕輕插進一個小土堆里。她雙手合十，閉目低語，神情虔誠。我未敢打擾，只遠遠佇立。片刻后，她睜開眼，抬頭望著樹冠，輕聲道：“老柏爺，今兒個我又來了。孫子考上大學了，特來謝您保佑?！闭f完，她從布袋里取出一塊紅布條，系在低垂的樹枝上，然后慢慢起身，拄著拐杖離去。
我走近細看，那紅布條上寫著“平安順利”四個字，墨跡已有些褪色，卻被風雨保存了下來。放眼望去，整棵樹的枝椏間掛滿了類似的布條，五顏六色，隨風輕擺，宛如無數(shù)心愿在空中飄蕩。有的寫著“身體健康”，有的寫著“生意興隆”，還有孩子寫的“考試滿分”。這些樸素的文字，承載著最真實的人間祈愿，也折射出人們對這棵樹深厚的情感依賴。
我不禁思索：一棵樹，何以能贏得如此敬重？或許，正是因為它超越了“物”的范疇，進入了“靈”的領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古樹常被視為“地之精魂”。《禮記》有言：“樹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惫湃酥v究順應天時，尊重萬物有靈。而一棵歷經(jīng)百年風雨仍屹立不倒的古樹，本身就是一種奇跡，是時間的見證者，是生命的奇跡。
更何況，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不斷推進的今天，這樣的古樹愈發(fā)顯得珍貴。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綠意漸??；鄉(xiāng)村也在悄然變遷，許多老屋、老井、老路都已消失。唯獨這棵柏樹，依舊佇立原地，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守護著一段即將消逝的記憶。它的存在，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來時的路，不要割裂與土地的情感聯(lián)系。
近年來，地方政府已將這棵古柏列為保護文物，設立了圍欄和說明牌，安排專人養(yǎng)護。每逢清明、中秋等傳統(tǒng)節(jié)日，村里還會組織祭祀活動，邀請鄉(xiāng)賢講述古樹故事，傳承地方文化。更有學者前來考察，試圖通過年輪分析其確切年齡，考證其歷史淵源。這些舉措固然重要，但我總覺得，真正的保護，不僅僅在于物理層面的維護，更在于精神層面的延續(xù)——讓下一代依然懂得仰望這棵樹，依然愿意在它面前許下心愿。
有一次，我遇見一位返鄉(xiāng)的年輕人。他從小在老城北關長大，后來考學離開，多年未歸。當他重新站在那棵柏樹下時，久久無言。良久，他才低聲對我說：“小時候，奶奶總帶我來這里許愿。她說，只要心誠，老柏爺就會聽見。那時候我不懂，現(xiàn)在回來一看，眼淚差點掉下來。原來有些東西，一直都在?！?/span>
是啊，有些東西一直都在。哪怕我們走得很遠，飛得很高，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片土地，埋藏著童年的影子、親人的叮嚀、故鄉(xiāng)的風物。而這棵柏樹，正是那片土地的象征。它不說話，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它不動，卻比任何地標都更深刻。
如今，“神仙集”的叫法雖不如從前普遍，年輕一代更多稱之為“老城集”，但每逢趕集日，北關那棵柏樹下仍是人流不息。有人來買菜，有人來聊天，也有人專程來祭拜。香火不斷，布條常新。它像一座無形的廟宇，供奉著民間最樸素的信仰——對自然的敬畏，對生活的期盼，對美好的向往。
我曾問一位常年在此擺攤賣香燭的老者：“您覺得這樹真的有靈嗎？”他笑了笑，反問我：“你說呢？你看這么多人來許愿，多少人說靈驗了？就算沒靈，圖個心安也好啊。”這話樸實無華，卻道出了民間信仰的本質(zhì)：它未必關乎科學驗證，而在于心靈的寄托。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里，人們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一個可以信賴的依靠。而這棵柏樹，恰好提供了這樣一個空間。
夜幕降臨，集市散去，人群漸稀。月光灑在古柏之上，樹影婆娑，宛如一幅水墨畫卷。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更添幾分寧靜。我獨自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聽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仿佛聽見了時光的腳步。
我忽然想起《莊子》中的一句話：“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边@棵柏樹，既不能做梁柱，也不產(chǎn)果實，按世俗標準看，可謂“無用”?？烧沁@份“無用”，讓它逃過了刀斧之災，得以存活至今。而它所滋養(yǎng)的，卻是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記憶、情感、信仰。
或許，這才是它真正的價值所在。
神仙集上的這棵柏樹，早已不只是自然界的一株植物，它是文化的符號，是情感的紐帶，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它讓我們在匆忙的生活中停下腳步，回望來路，思考生命的意義。它告訴我們：有些東西，值得被長久地記住；有些人，值得被深深地懷念；有些情，值得被世世代代傳下去。
愿這棵古柏長青不老，愿神仙集的故事永不落幕。
愿每一個走過它身邊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份來自大地深處的溫柔與力量。
愿我們在追逐現(xiàn)代文明的同時，依然保有一顆敬畏自然、珍視傳統(tǒng)的初心。
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真正擁有故鄉(xiā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