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年多年前的治水理念，何以至今仍被水利專家推崇為極具前瞻性的智慧？2019年，中國水利部公布了12位歷史治水名臣，蘇軾名列其中。大多數人熟知的是作為文學家、美食家的蘇軾，而對他作為水利專家的身份卻知之甚少。從徐州抗洪到杭州治理西湖，從潁州阻罷八丈溝工程到惠州修橋鑿井，蘇軾的治水足跡遍及中國南北。他甚至撰寫了《熙寧防河錄》《禹之所以通水之法》《錢塘六井記》等水利專著。
一、蘇軾治水:文豪的另一面
蘇軾（1037-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同時也是歷史上公認的治水能臣。他從政40年，三任京官，八任州郡長官，官至禮部尚書。在這期間，治水成為他行政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
蘇軾的治水活動始于早期任職陜西鳳翔府判官時，但主要成就集中在徐州、杭州、潁州、惠州等地。他甚至在貶謫嶺南期間，仍不忘為當地百姓解決飲水問題。
二、三次實踐:治水能臣的成長之路
1.徐州抗洪：危機中的領導力
熙寧十年（1077年）四月，蘇軾任徐州知州。徐州緊鄰黃河故道，黃河若發(fā)生大洪水，徐州城就面臨危險。蘇軾一到任，就敏銳意識到這種危機，馬上帶人在城中囤積石頭、土木、干草，用來加固城墻，填補城墻縫隙，應對水災。
當年七月，黃河在澶州曹村決口，八月黃河洪水抵達徐州城下。洪水來襲，城外百姓難逃一劫，蘇軾帶著水性好的軍民組成水上救援隊，劃船出城搜救居住在偏僻處的居民，并為山林中受災嚴重的地方送去食物和水，將受災居民接出來安置，一時獲救者無數。
城外居民獲救，城內卻又面臨危險。暴雨持續(xù)不斷，城內地勢較低，水位不斷上升，水流不出去，城墻將要被沖塌了。面對這種情況，蘇軾向城中父老鄉(xiāng)親請教抗洪經驗，征集民夫5000多人搶修堤壩加固城墻。他還親自上陣，帶著百姓們修筑堤壩，每天滾得一身泥水，不知辛苦。駐地軍隊被他的決心感動，終于出兵抗洪。上萬軍民在蘇軾的帶領下，搶救城池，連日奮戰(zhàn)抗洪，筑起一道長九百八十丈、高一丈、寬二丈的“抗洪大堤”。筑堤期間，蘇軾率領全城公私船只全部系攬城下阻擋水流，大大減少了洪水對城墻的撞擊，給修筑堤壩爭取了寶貴時間。最終，這場圍困徐州城達45天之久的洪水被引回舊水道，徐州城解除危機。
2.治理西湖：生態(tài)與人文的結合
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擔任杭州知州。當時的西湖荒廢已久，湖中葑菱積聚，年久腐化變?yōu)槟嗤?，水干了就變成了田，當時達到二十五萬丈多。湖水沒有了，運河取錢塘江潮水補充水源，潮水渾濁多淤積，運河流經市區(qū)，遇到大雨易形成內澇，百姓苦不堪言。
面對這種情況，蘇軾分析了杭州容易受洪澇災害的現狀，疏浚茅山、鹽橋兩條河流，用茅山河接受錢塘江的潮水，用鹽橋河接受西湖水。他在西湖修建一座堰閘，以便控制湖水的儲積和放出，再有洪澇災害發(fā)生時，可以調節(jié)西湖的水位，避免內澇發(fā)生。
從西湖挖出的水草淤泥無數，無處傾倒，形成了新問題。蘇軾想出了一個巧妙辦法：將這些水草淤泥堆積在湖中，形成一條新的長堤。此舉不但廢物利用解決了湖中垃圾，也給西湖增添了一條南北相通的新路。大堤筑成后，遍植楊柳，一到春夏，柳枝依依垂拂。杭州人念蘇軾善舉，將這條大堤命名為蘇公堤，即今日著名的蘇堤。
3.嶺南治水：貶謫期間的民生關懷
紹圣元年（1094年）十月，蘇軾被貶至惠州。當時，惠州四面臨水，城東的江溪合流處原來有橋，后來橋廢毀，堵塞航道。城西豐湖一道長橋，也是年久失修，百姓隨時面臨著危險。
針對這些問題，蘇軾著手修建“兩橋一堤”。一是在西枝江上修了一座浮橋，每兩船為一舫，用40只小船連成20座舫，用鎖石碇把它們固定在江中形成船橋，隨水漲落，方便出行。二是改造了平湖門到西山之間的一座長橋。為助修橋，他慷慨捐出皇帝賞賜的一條犀牛帶，還捐出了朝廷賞賜的錢財。歷時八個月，工程建設完成，舟橋叫東新橋，長橋叫西新橋，后人又稱“蘇公橋”。
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再被貶至儋州。他發(fā)現當地井水皆咸，當地民眾常常因喝了不干凈的水而患病。為此，蘇軾帶領鄉(xiāng)民挖鑿了一口井，該井泉旺水甜，鄉(xiāng)民飲用此井水，生病的大為減少，鄉(xiāng)民感激地稱此井為“東坡井”。
三、理論體系:順應自然的治水之道
蘇東坡的治水實踐背后，有著深刻的理論思考。他以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為原則，以注重民情、保障民生為宗旨，以因勢利導為方法，形成了系統(tǒng)的治水之道。
1.順應自然的治河理念
蘇軾提出：“治河之要，宜推其理，而酌之以人情?！边@里的“理”是指河流的自然之理。他認為，治河的關鍵是順應河流的自然之理，保護河流的自然生命。
他深刻指出：“吳中本江海大湖故地，魚龍之宅，而居民與水爭尺寸，以故常被水患?！边@揭示了水患的根源在于人類過度擠壓了水的生態(tài)空間。因此，他提出 “堤防省而水患衰” 的理念，主張通過減省堤防讓地與水來根治水患。
蘇軾認為，流速是河流生命活力的體現。他分析指出，近年吳中水患加劇是松江壅滯所致。在自然狀態(tài)下，江水迅駛，能夠自行滌去海口泥沙，保持水道暢通。但自慶歷以來，政府為漕運之便，在松江上筑長橋挽路，導致江流軟緩，?？谟俜e以致湮滅，三吳之水難泄，故吳中多水患。他主張應鑿挽路為千橋，騰出兩千丈橋拱作為疏水通道恢復自然江速，保證江水滌沙有力，從而減輕吳中水患。
2.因地制宜的治水方法
“因時之勢”是蘇軾治水的重要方法。他善于利用自然節(jié)律、生物規(guī)律來推進水利工程，往往能以小成本博大效益，化災傷為興利。
以元祐時期杭州水利系統(tǒng)工程為例，蘇軾利用了潮水漲平、泥沙澄墜的自然規(guī)律，只用一堰閘，便解決了鹽橋河的淤塞問題。他設置了一堰閘隔絕茅山河與鹽橋河，每遇潮上則暫閉此閘，令江潮只入茅山河，“候一兩時辰，潮平水清，然后開閘”，使清水入鹽橋河。這樣便使流經城區(qū)的鹽橋河免去了開淘之患，而茅山河多流經人煙稀少的郊區(qū)，縱復淤積開淘，亦不擾民。
蘇軾還按物候規(guī)律推進工程進度。他在《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中分析：“（四五月）浙中梅雨，葑根浮動，易為除去。及六七月，大雨時行，利以殺草，芟夷蘊崇，使不復滋蔓……八月斷葑根，則死不復生?！?/span>
3.系統(tǒng)整體的治理思維
蘇軾的治水實踐體現了系統(tǒng)整體的思維方式。在治理西湖時，他不僅解決水利問題，還綜合考慮交通、飲水、景觀等多重因素。他擴大西湖的供水區(qū)域，并于城中多處作石柜貯水，“使民得汲用浣濯，且以備火災”。葑泥筑成的長堤貫通南北湖岸，解決了民眾“環(huán)湖往來，終日不達”的交通問題。堤上夾道雜植花柳，既加固土堤，又美化環(huán)境。
蘇軾還在規(guī)定湖區(qū)募民種菱，利用菱角每年都要“芟除澇漉，寸草不遺”的種植方法抑制葑田形成，同時收其利以備修湖。這種多種措施綜合施策的方法，體現了系統(tǒng)治理的思維。
四、民生為本，治水為民的價值取向
蘇東坡治水始終以民生為宗旨。他總是順應民情而興治水利。熙寧時期，杭州錢塘六井廢壞，為解決“民求水而不得”的問題，蘇軾協助太守陳襄修浚六井。
元祐四年，蘇軾知杭州，因民眾反映“惟苦運河淤塞”，故浚治運河。次年杭州災荒，蘇軾應百余父老農民陳狀，請奏朝廷以工代賑開葑西湖，“興久廢無窮之利，使數千人得食其力以度此兇歲”。
元祐八年，蘇軾力阻無效的八丈溝工程，減輕民眾負擔。同年潁州災傷，蘇軾興修溝洫助民度過兇歲。蘇軾的水利工程設計以便民、惠民為宗旨，充分考慮人民的生活需求。他在惠州以竹管引山泉入城中，解決了百姓飲水安全問題。他還出資建橋，解決民眾覆溺之憂。這些都表明，蘇軾充分認識到良好的環(huán)境是民生的重要內容，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才是合理的生存方式、發(fā)展方式。他興治水利時充分注重民情，把保障民生、普惠大眾作為水利建設的宗旨。
五、廉潔奉公，儉以養(yǎng)廉的治水者
《宋史》評價蘇軾：“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span>蘇軾不僅是治水能臣，還是廉潔典范。他從政40年，一向堅持操守，廉潔自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蘇軾都自奉甚儉，從不追求奢華。他給一位友人的信中寫道：“口體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jié)約，亦是惜福延壽之道?！?/span>
熙寧七年（1074年），他從杭州通判升任密州知州，首次擔任地方長官。當時密州所處的膠西一帶遭遇災荒，連年歉收，盜賊滿野，獄訟充斥。作為一郡之長，他一方面致力于賑災、緝盜、發(fā)展生產；另一方面生活上極度節(jié)儉，帶頭挖野菜充饑，為官府公職人員作出表率，以減輕百姓負擔。
1079年，他身陷“烏臺詩案”，被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薪俸減少許多。為節(jié)約開支，他將俸祿分作12份，每份又分為30小份懸掛房梁之上，每日支取一份，每次開支都要權衡，只準剩余，不可超支。積攢下來的錢，蘇軾把它們存在一個竹筒里，用來招待客人，以備不時之需。他曾寫過一篇《節(jié)飲食說》的小文，貼在自家墻上，時時警醒自己：每頓一飯一菜，逢歲日時節(jié)只飲一杯酒，吃一個葷菜。這種廉潔自律的品格，使蘇軾在治水工程中能夠公正無私，真正以民生為重，不為私利所動。
六、歷史影響，穿越千年的治水智慧
蘇東坡的治水智慧不僅在當時產生了顯著效益，對后世也產生了深遠影響。2019年，水利部公布12位歷史治水名臣，蘇軾名列其中，這是對他治水貢獻的官方認可。
蘇東坡的治水理念和實踐具有超越時代的價值。他提出的“堤防省而水患衰”的理念，與現代生態(tài)治水理念不謀而合。他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治水原則，與現代生態(tài)文明理念高度契合。他注重民情、保障民生的治水宗旨，體現了以人為本的發(fā)展思想。他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的治水方法，展現了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他系統(tǒng)整體、綜合施策的治理思維，符合現代系統(tǒng)工程的理念。
即使在今天，蘇軾的治水智慧仍然值得我們借鑒。在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進程中，蘇軾的治水之道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驗和智慧啟示。
結語：蘇軾治水智慧的當代啟示
九百多年過去了，蘇軾的治水智慧依然閃爍著光芒。他那種尊重自然規(guī)律、注重民生需求、強調系統(tǒng)治理的治水理念，不僅在當時解決了具體的水利問題，也為今天我們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寶貴啟示。
蘇軾治水的成功告訴我們，真正的治水不是與水為敵，而是順應水的自然本性，引導其為人類造福。這種智慧，超越了治水本身，成為一種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思考。
在今天全球面臨水資源短缺、水環(huán)境污染、水生態(tài)退化等問題的背景下，蘇軾的治水之道顯得更加珍貴。它提醒我們，在開發(fā)利用水資源的同時，更要尊重和保護水生態(tài)系統(tǒng)，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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