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高粱熟了紅滿天》
文雅
九月的黃昏，老周站在田埂上，望著那片紅得發(fā)燙的高粱地。穗子沉甸甸垂著，像千萬支飽蘸朱砂的狼毫，在秋風(fēng)里搖晃，仿佛隨時要在天空的宣紙上潑墨揮毫。遠(yuǎn)處，村莊的農(nóng)人們也紛紛涌向各自的田地，吆喝聲、機(jī)器的轟鳴聲混成一團(tuán)，像一首雜亂卻激昂的豐收前奏。
老周，瞅這天氣，得趕緊收??！秋雨可憋著勁呢！隔壁的李嬸扛著鐮刀小跑過來，褲腿上沾滿泥點。她身后跟著女兒小芳，二十出頭的姑娘，辮子扎得利落，臉頰被曬得通紅。小芳拎著一只竹筐，專撿拾落穗，路過小周時，悄悄塞給他一塊用荷葉包著的綠豆糕：晌午剛蒸的，解解乏。小周耳根一熱，攥著糕點的手緊了緊，卻沒敢抬頭——自打春耕時小芳幫他修過拖拉機(jī)皮帶，這心跳便總莫名地快。
鐮刀在老周手中翻飛，刀柄上早已沁出汗?jié)n。他記得父親說過，鐮刀是農(nóng)人的筆，割下的每一茬高粱都是寫給土地的信。刀刃剖開稈莖時，他仿佛聽見了秋天血管破裂的聲響。谷粒迸濺，濺到旁邊趙老漢的草帽上。趙老漢是村里種高粱的老把式，弓著腰在邊角地細(xì)細(xì)收割，見老周瞥過來，咧嘴一笑：機(jī)器快是快，可穗尖的靈氣得靠手收！你瞧這穗子——他捏起一穗通紅的高粱，在掌心搓開，籽粒飽實，能聽見‘咯嘣’響，這才是地脈給的真玩意兒！
云層翻涌得越來越急，農(nóng)人們紛紛加快了動作。村東頭的王瘸子一跛一跛地推著板車，挨家收攏散落的秸稈；小芳跟著李嬸穿梭在田壟間，辮梢掃過穗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孩子們赤腳在泥地里瘋跑，將谷粒串成項鏈，掛在脖子上咯咯笑。老周瞥見小周時不時偷瞄小芳的背影，心頭忽地一軟——這場景，和二十年前他跟著父親收割時一模一樣。那時，母親總在他歇晌的布袋里塞一塊紅糖，說是補(bǔ)力氣，他卻知道，那是給隔壁繡花姑娘的悄悄話。
雷聲終于炸開，雨點如豆子般砸落。農(nóng)人們齊聲吆喝著，搶收進(jìn)入白熱化。老周和李嬸家合用的收割機(jī)在泥地里打滑，小周和趙老漢的二兒子跳下去推，泥漿濺得滿身都是。小芳冒著雨跑來幫忙，濕透的布衫勾勒出纖細(xì)的身形。她攥住車尾的欄桿，喊：一、二、三——拉！雨幕中，四人的身影擰成一股繩，泥水混著汗水流進(jìn)嘴角，咸澀里卻嘗出幾分甜。李嬸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笑：這雨澆得痛快！咱這老骨頭，倒要跟老天爺比比誰更硬氣！眾人也跟著哄笑，笑聲劈開雨幕，在高粱地里回蕩。
暴雨中，穗子被淋得愈發(fā)通紅發(fā)亮，像大地裂開的笑紋。老周跪在泥里，鐮刀一下下劈開雨幕，劈開命運的褶皺。
他恍惚看見父親的身影在雨中晃動，聽見那句遙遠(yuǎn)的叮囑：穗子紅一天，地里的魂就燒一天。雨勢漸猛，農(nóng)人們卻無一人退卻，火光般的穗浪在雨中起伏，連成一片燃燒的海洋。
夜幕降臨時，最后一片高粱終于倒下。村莊的曬谷場上，各家的谷堆如小山般隆起，映著昏黃的燈光。農(nóng)人們圍坐在一起，用粗陶碗喝著自家釀的高粱酒。趙老漢抿了一口，瞇眼道：老周家的穗尖帶酒香，李嬸家的稈子格外韌——這地脈啊，早把咱的脾氣刻進(jìn)莊稼里了。小芳斟酒時，指尖不經(jīng)意碰了小周的手，兩人皆是一顫，碗沿碰出清脆的響。李嬸看在眼里，笑罵：死丫頭，斟個酒都毛手毛腳！
散場時，小周送小芳回家。月光掠過高粱茬地，碎銀般鋪了一路。小芳忽然停步，從衣襟里掏出一串谷粒項鏈，穗尖上還沾著雨珠：晌午串的，原想……原想送你。”小周喉頭一哽，接過項鏈，掌心觸到她指尖的溫?zé)?。遠(yuǎn)處，老周倚在門框上，望著兩人的背影，想起年輕時與妻子在麥垛后互贈紅頭繩的光景。風(fēng)卷起一地高粱葉，沙沙聲里，仿佛聽見土地在低語。
明兒，該教你怎么看地脈了?！崩现苣税炎欤茲n混著泥痕，在皺紋里暈開，像一道未愈的傷口。小周點點頭，火光映得他年輕的臉龐通紅。他攥著那串谷粒項鏈，穗尖的紅在夜色中灼灼發(fā)亮。這片土地，永遠(yuǎn)需要新的根系扎進(jìn)來，需要新的手掌被稈葉劃出血痕，需要新的眼睛，在暮色里看見那鋪天蓋地的灼燒——那是大地寫給天空的情書，潦草、熾烈，永不褪色。而年輕的心跳，也將在穗浪間生根，與年輪一同生長，成為另一段刻在土地上的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