媹 毛
文/胡 錦 波
這人世間,失戀失眠的人不計其數(shù),但失明的人大概是有其數(shù)的。即便是偶爾面對失明的人,我們平常說在口頭或念在心里,會說:“這是個瞎子?!被颉斑@個是摸子?!被蛟S簡直還會咒成“這個瞎眼鬼?!睔v來,有人努力想做個更善好的人??诶锏恼f詞就會像寫在書本上的那樣,好聽多了,也更客氣、文雅多了。對這種失明的人,就不會張口說“瞎子”,閉口呼“摸子”,出口就喊“瞎眼鬼”,而稱:“這是個盲人”!就是到人們眼鼻子底下的現(xiàn)在,按照法定的要求來說,也應(yīng)該這樣來稱謂那不幸的失明的人,為:盲人或殘障人!才是合情合理,又合道義的;才是符合社會文明進(jìn)程,走進(jìn)了這個新時代的。
媹毛說,他第一次聽說《二泉映月》是一個瞎子,在乞討的路上用二胡拉出來的,他從內(nèi)心里發(fā)出一種佩服和驚嘆:五官科的醫(yī)生說他的視力一點五,推窗抬頭望遠(yuǎn),能看清河對岸山上生長的是松樹還是杉樹。但他卻不會拉二胡,更不能,邊走邊拉出這樣動人魂魄的《二泉映月》。
不如一個瞎子,真是一個:笨蛋!笨蛋!這時候他是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這首二胡曲,他聽了一次,還想聽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到高中畢業(yè)的時候,他自己也記不清聽了多少次。只記得,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從馬路邊水泥電線桿上的喇叭里傳來這首曲子時,他就站在路邊聽完了再走 ;在學(xué)校里,如課間操之后,聽到廣播這首樂曲,他會立在操場的一處原地不動,直聽到曲終。有時盡管聽到中途的時候,這曲調(diào)不知不覺戛然而止了,他才起步回教室;有時中午放學(xué)或下午放學(xué),如果碰到廣播里在播放這首樂曲,他也許站在校門口不動或蹲在廁所里不起來,等聽完了,再動身,再起身,再走。有時聽著聽著,突然廣播喇叭里傳來了其它的音樂聲,他會“唉咳!”一聲,感覺無比的可惜??傊?,他開始是從路邊桿子上高掛著的喇叭里聽到過《二泉映月》的。后來,又從“北京”牌、“星火”牌的盒式搖把子放唱片的唱機(jī)里聽過,又從“紅燈”牌、“飛樂”牌、“凱歌”牌收音機(jī)里聽過,后來又從二喇叭、四喇叭的提式卡帶錄音機(jī)里聽過,再后來,是從又可以聽又可以看的電影里電視里聽過看過……他說,他聽過的二胡曲《二泉映月》,有二胡獨奏的;有二胡重奏的,有二胡協(xié)奏的,就是兩把二胡,一主一次地在一起演奏;有二胡獨奏揚琴伴奏的,有民樂合奏的,也有交響樂團(tuán)演奏的。不管聽過的是哪種演奏形式,但二胡的聲音總是占主調(diào)。所以,媹毛覺得最入耳最入心的還是比不過沒有任何伴奏的純二胡獨奏。他說,聽一把二胡拉出的《二泉映月》,就會有純真,淳樸,醇香的感覺。因為這時他才好像開始認(rèn)識阿炳了。他那純真的身影中,他那臉頰上淳樸的風(fēng)和水和汗和淚,那手勢中配合著腳步由二胡弓弦拉出的醇香味。酸酸甜甜可口,辛辛辣辣入心!又像瀟瀟細(xì)雨,切切絲絲,天上來;點點滴滴,接地根!又像飄飄白雪有聲色,來來去去可化泥!阿炳那種一步一個腳印,一指一個音韻;那種躬身弓手的姿勢,仿佛跟著曲調(diào)的行走,已經(jīng)影影綽綽地來到了自己的眼前。又從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的曲譜中他看見過華彥鈞這個名字;從一把二胡拉出的音樂中,他聽出了阿炳這個名字前面,人們還隨口加了兩個字:瞎子!對,是阿炳瞎子,是瞎子阿炳。他對這個后來被人們視為流浪藝人的瞎子阿炳,他不但佩服甚至更加羨慕。他的羨慕的感情更多于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憐憫和敬佩!此時,媹毛不但會在心里對自己說,也會不經(jīng)意地對他人說:“唉,莫看我們有多好的視力,多好的眼光,還不如一個瞎子!”有同學(xué)聽到,會應(yīng)他:“你一個光子不好,還想做個瞎子啦?!”
他知道同學(xué)嘴里說出的“光子”是對應(yīng)他剛才說的“瞎子”二字來的。他搖搖頭,表示這個同學(xué)還不太能夠理解他;他又仰仰頭,懷疑自己是否能按照自己的直覺這樣去理解阿炳?真正理解了流浪藝人華彥鈞——瞎子阿炳么?感覺到的阿炳拉二胡拉出的那種香味是真實的嗎?他認(rèn)為是真實的!聽阿炳的《二泉映月》,是可以聽出香味來的!因為,要是有人能聽得出一種特殊的香味,可以使人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親人;要是在遙遠(yuǎn)的國外感覺到這種特別香味的人,還可以想到自己的祖國呢!有了香味,就填充了任何的空間和拉近了所有的距離。不但和陌生人,就是和頭世的人也沒有了距離。
一天,媹毛的一個要好的同班同學(xué)來告訴他說:“我舅舅從省城到我家來了,他也會拉二胡,他最喜歡拉《二泉映月》。你最喜歡聽,我可以牽他到學(xué)校來,到你們住校生宿舍里來,讓他拉二胡給你聽!” 媹毛當(dāng)然接著同學(xué)的話音就應(yīng)道:“快牽他來!你有一個會拉二胡的舅舅,怎么沒聽你說過?”還沒等同學(xué)回答,媹毛又接著問:“為何要牽他來,你帶他到我們學(xué)校來就是了?!边@個要好的同學(xué)告訴媹毛說,他舅舅也是個盲人,只比他大兩歲。但他的記性特別好,有些歌曲,只要聽一遍,他就能用二胡拉出來,當(dāng)然他拉的時候,不一定比廣播里和收音機(jī)里拉的那樣好聽。他下個學(xué)期就要到省盲校去上學(xué)了。這樣才趁機(jī)到我們鄉(xiāng)下縣城來玩玩,到我家來走一走,做一次客。往年都是我們到舅舅家去做客,在我外婆家里,除了外公外婆最喜歡我,就是我舅舅最喜歡我。我也最佩服我舅舅,別看他是個盲人,但他是真有本事的。放寒暑假的時候,我們就到外婆家里去,舅舅不但拉二胡給我們聽,他還會給我們做腰背按摩,我爸爸的腰背酸痛就是他治好的。當(dāng)媹毛再向同學(xué)打聽,舅舅是怎樣學(xué)會拉二胡的,同學(xué)只是搖搖頭說:“說不清楚。確實不知詳情?!?/div>
媹毛也是個愛琢磨,愛動腦筋的人,但他總覺得自愧不如。他常常認(rèn)為,雖然自己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身體發(fā)達(dá),卻總覺得不如他人。特別是由于自己記性不好,學(xué)的知識和課程,過一夜,第二天就還給老師了。語文課本里的課文,頭天上過的,同學(xué)們第二天早讀的時候可能就背出來了,但在他這里卻還像是從來沒看過的新書一樣。所以,從小起學(xué)習(xí)成績總在中下游徘徊。在老師、家長和同學(xué)們的眼里,幾乎沒有過優(yōu)秀的上了A級的成績報告單。因此,他只能通過特別的用功,特別的勤奮,比別人花更多更多,哪怕再多再多的時間去讀書學(xué)習(xí),去思考,去記憶,才勉強(qiáng)混得過來。因為,他也懂得:一個人記憶力好壞,是一個人學(xué)習(xí)好的起碼條件。所以他明知自己記性不好,就更需要加倍地努力!因此他特別羨慕記性好的人,盲人記性好他就由衷地敬佩。看看盲人手里的二胡拉得順順暢暢,有板有眼,聽聽從盲人手中拉出的這靠譜著調(diào)的,能打動人心的旋律,這時候他會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個光子,連個瞎子都不如!”說出這句實在話,他認(rèn)為是蠻有道理的。
媹毛記起,有一位本家叔叔——友叔,也是盲人。家族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叫他:“友摸子”。很少聽到,有人喊他“友瞎子”的。因為他取派號名叫:爾友;“爾”是本姓家族里的輩分派號,“友”是他個人字號。在這地方的人,為什么叫他“摸子”不叫他“瞎子”,也因為友叔每天摸著床沿起床,摸著衣服穿衣,摸著筷碗吃飯,右手摸著熱水瓶、左手摸著茶碗泡茶,換著左右手摸著墻壁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叫他“摸子”也是這樣一種象形的稱謂。大家叫他“友摸子”,又是從他的名字中取一“友”字,只表示屬于友叔的這一個字;“爾”字既是派號,便不宜再用在“摸子”前面的,因為還有很多同一輩分的兄弟姊妹中,各人名字的前面都安以“爾”字為輩派。假如喊友叔做“爾摸子”,那就有一竹桿打著一派人的意思了;只有叫“友摸子”表明了這是家族里屬于他這個特定人物的獨一謂稱。但媹毛還認(rèn)為“友”字和“有”同音,故不能叫他“有摸子”,這似乎是一種忌諱。他相信,在人們的心里,是希望家族里從今往后,任何一個家庭,都不要再有生養(yǎng)瞎子的不幸了——要百分之百出生的人都是光子!所以在這個“摸子”前面,絕不能用“有”這個字!假如叫他“有摸子”,似乎是一種無邊無際的不吉利!
但是,友叔不是胎里瞎,剛從娘胎門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瞎子。本來他的眼睛和他的其他四官都一樣是正常的——友叔原本是個光子。媹毛比友叔要小二十幾歲,當(dāng)然沒見過幼時是“光子”的那個友叔。自打他開始認(rèn)人起,看見友叔就是個“摸子”。媹毛到了五六歲的時候,一次友叔摸著媹毛頭頂上剃成鍋鏟樣式的頭發(fā),親口告訴過他說:“你出世下地的那天晚上,我睡到半夜,一忽時,聽到了一個毛毛響亮的哭聲就是你!你家里,我們大家族里又生了一個毛毛!”
原來,媹毛家里和友叔家里是一個大門進(jìn)出的最緊挨的鄰居。雖然兩家共有一個東西長,南北寬的長方形天井,但兩家的廳堂、房間、廚房,都圍繞在這個天井的四周,各居其所。只有豬間、茅房、灰舍在兩家廚房之外的后面,偏離得天井更遠(yuǎn)。媹毛出生的那個房間正好在天井的東下方和友叔睡的那個東上方的房間,正好是并排的兩隔壁,并且是木板隔開的兩隔壁。深夜嬰兒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睡在木板隔壁房間的二十六七歲的,聽力超強(qiáng)的,摸子友叔當(dāng)然聽得見。據(jù)說一旦人的眼睛瞎了,耳朵就會更加聰靈,這叫:眼瞎耳更靈吧!媹毛長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木板墻壁上還有一扇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門,要是把這扇糊上了舊報紙的門重新打開來,他家和友叔家就不分彼此了。過去的老屋,大家族里一百六十多戶人家,居住在同一個青磚灰瓦的較大的范圍內(nèi),其內(nèi)中間往往就是靠這不薄不厚的木板墻分隔成家家戶戶的。
媹毛對友叔的第一印象也是:摸子友叔的記性頂頂?shù)睾?。有其他盲人瞎子的記性那樣好。他想,要是拿他和聞名世上的瞎子藝人阿炳比,友叔的記性也落差不到哪里去。不過,可惜!友叔不會拉二胡,雖然聽力也頂呱呱地強(qiáng)。但記憶里,障閉的眼睛里,通透的耳朵里,卻沒有音樂,手指間也不曾拿捏過二胡這種神器??磥?,不是任何一個瞎子都擅長拉二胡,彈琵琶,吹嗩吶的!沒有絕對的人!人群之中也沒有絕對的瞎子。我想,也沒有絕對的光子!
餾毛從來沒有見過友叔的娘!
友叔從小就沒有了娘。也是友叔自己說的。餾毛就問:“友叔!你為什么沒有娘?你的娘去哪里啦?”
一個人很早就沒有了娘,大概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娘不幸過早地死了;一種是娘和爺分手了,走了,到另外一個地方的人家里去了。已經(jīng)是二十幾歲的摸子友叔,摸著小學(xué)生媹毛頭頂上長滿的并改剃成小西裝樣式的頭發(fā),答非所問地告訴他說:“我娘走了,我就天天哭,哭了幾個月,我的眼睛就開始模糊地看不清東西了!”啊——友叔的眼睛原來是這樣開始從一個光子變成瞎子的。但他的娘為什么丟下自己的兒子,一個人走了呢?!她不知道兒子會想娘的,想娘的兒子會不停地哭嗎?!兒子不停地哭,就會久久地傷心嗎?!媹毛長到一十二三歲的時候,才偶然聽到家族里的老人們說起有關(guān)摸子友叔的娘的事情來,但他心里只記得這樣一句話:友摸子的娘是被氣走的。
原來,他叔(友摸子的父親)嫌她,就經(jīng)常發(fā)脾氣,將無名之火發(fā)泄到她的頭上,咒罵她,甚至還用三尺之長的竹煙桿打她,天長日久就把老婆罵跑了。不是打跑的,簡直就是罵跑的;打人雖傷身,但狠惡的咒罵卻更傷心。到底有多傷心?——至少有于連這個人物那么傷心。這是多年以后媹毛在讀一本叫《紅與黑》的外國小說里找到的唯一可以對應(yīng)他心里所猜度所預(yù)期的這樣一個人物情景,因為于連遭到他父親的長期毒罵后,不認(rèn)這個父親,自謀出路,而一去不返了!
唉!就是可憐,讓這個幼小的伢崽吃了虧,眼睛都哭瞎了。
其實說他“眼睛哭瞎了”,還不算太準(zhǔn)確。剛出生時期的友叔的眼睛是好的,他和其他光子一樣清清楚楚地見過這個光明正大的世界;到了青少年時期的友叔的眼睛還是處在半瞎半明狀態(tài)的,他眼里光明的世界從娘離開他的時候,才開始被這個模模糊糊的樣子所取代——最多只能算是半個瞎子。
媹毛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開始學(xué)著用裝洗衣服的一擔(dān)小木桶,幫家里挑水。和小伙伴們沿著一條巷子,左拐右拐,走過八九百米的磚路、鵝卵石路和老黑泥路,來到老屋后面的山腳下一口泉水井里去挑水的時候,半瞎的年輕的大人友叔也常常會摻在小伙伴們的隊伍里一起挑水。在這里每家的大人都是用一擔(dān)專用的大水桶從井里挑水吃。一般挑起大水桶一擔(dān)水,就是一百來斤。這擔(dān)專用來挑吃水的水桶,都是家家戶戶請木匠用杉木幾乎是按相同的規(guī)格樣子打做的。要不是每家的大水桶在桶腰上或桶提手上載上各家的名字,家家戶戶的水桶放到一起,還不一定一眼就認(rèn)得這是誰家的,那是誰家的水桶呢。半瞎友叔挑著滿擔(dān)大水桶的水,不是走在小伙伴們隊伍的最前頭,就是走在最后頭,他絕不會走在隊伍的中間。媹毛和另一個年齡小的伙伴分別挑著小水桶里小半擔(dān)水,搖搖晃晃,盡量只跟在友叔的后面走。因為挑著水努力走得再快,還跟不上一只手摸著墻壁,一個肩膀挑著一大擔(dān)水的半瞎子友叔。當(dāng)一擔(dān)水壓在肩頭的時候,其他年齡更大,個子更高,更有力氣的小伙伴,腳下就自然如飛地邁開快步往家趕,巴不得一口氣,就把肩上的一擔(dān)水,飛快地挑進(jìn)自家廚房,閃肩倒入大大的石臼水缸里。友叔眼不夠光,肩挑上這一大擔(dān)水,摸著墻,數(shù)著步,走得慢,走得穩(wěn);巷子里左拐彎,他準(zhǔn)確地向左轉(zhuǎn);巷子里右拐彎,他準(zhǔn)確地向右轉(zhuǎn);下坎的時候,一定右腳先向前,左腳緊跟上踩穩(wěn);上坎的時候,一定左腳先上前,右腳緊跟著踏上。這樣胸前背后挑著各一大桶水,前不會碰墻角,后不會挨墻跟。每次拐出第三個墻角后,就在直通自家屋里的巷道中歇一肩,此時差不多離自家石臼水缸,正好還有一半的路程。媹毛也停住腳步,把一小擔(dān)水桶,從肩上放到這段筆直巷道的地面上。抬頭望著身前的友叔,學(xué)著他的樣子,用雙手平捧住剛從肩上放下來的竹扁擔(dān),準(zhǔn)備隨時再挑起水擔(dān),跟著友叔往家里走。
“擔(dān)得起嗎?肩頭壓紅了吧?!”此時友叔不慌不忙,好似很有經(jīng)驗地對媹毛問道。
“擔(dān)不起,也要擔(dān),肩頭是有點痛的樣子!”媹毛回答他說。
“你的肩頭皮,肯定壓紅了。”
半瞎子友叔一邊說道,一邊伸著頭,半蹲下身子,將一大擔(dān)水,又擔(dān)上肩頭,向前走去。媹毛隨即也擔(dān)起小半擔(dān)水,跟著在后邊走,邊在心里問,他怎么知道我的肩頭皮,壓沒壓紅呢?難道他也能用眼睛看出,不!他是用心看出我的肩頭皮被壓紅了吧!
媹毛在友叔身后看見友叔扶著門框,小心地跨過一尺多高的木門檻,將一大擔(dān)水挑進(jìn)自家的廚房。不一會那隔壁廚房內(nèi)傳出“嘩——”“嘩——”兩聲水響,他知道這是友叔分別將兩大桶水倒入石臼水缸里發(fā)出的聲音。往常,媹毛在自家廚房的時候也最喜歡大人挑水倒入水缸那一刻產(chǎn)生的水花和水聲。他也是這大山周圍鄉(xiāng)村里的人,沒見過真實的大海,此時這水缸里的水花和水聲,有點像電影中海里的水花和水聲!當(dāng)媹毛將小半擔(dān)水搖晃著挑到自家廚房門口的時候,正在灶前弄中午飯的他的嫲,就是他的婆婆,北方人叫奶奶,這里的人叫:“嫲”!快手快腳地接過他的水擔(dān)子,雙手托舉過一尺多高的門檻,放在廚房的地上。然后,伸手拉開媹毛的衣領(lǐng)一看,“喲,我的崽啊 !肩頭皮都壓紅了,怕痛啵?!”媹毛搖搖頭回答:“不痛!”——唔,嫲說的話,證實了,半瞎子友叔就是拿耳朵看,就是拿心看見了我的肩頭皮被壓紅了的!若是,憑經(jīng)驗猜中呢,也許這只是可能吧!
“媹毛——還去擔(dān)水啵?”只聽見隔壁友叔在邀他去擔(dān)下一擔(dān)水。媹毛的嫲,搶先代替回答說:“我家的水缸,快滿了,明日再去擔(dān)吧!”媹毛卻應(yīng)道:“友叔,我就跟你一起去玩玩——看你擔(dān)水吧!”媹毛知道,半瞎子友叔最少還要擔(dān)三擔(dān)水,才夠滿他家的石臼水缸。這家族里每家每戶都是用花崗巖鑿成的石臼水缸,因為家族人都信奉,用石臼水缸盛儲井水,家中總會有一缸鮮甜可口的山泉水。各家各戶的石臼水缸,不是正方形的就是長方形的,少有圓形的。根據(jù)家庭人口的多少,石臼水缸也有大有小,但最少也可以盛裝下四擔(dān)水,也就是四百來斤。友叔家只有他和“叔”父子兩人。水缸雖然可以裝滿五擔(dān)水,但平日里友叔家總是只挑四擔(dān)水,就放下水桶擔(dān)子,讓人歇口氣,讓水缸留下夠滿未滿的懸。是他的眼睛不光,更擔(dān)心看不清缸滿水溢嗎?就索性每次都不要把水缸挑滿?友叔的“叔”在家或回家早的時候,去擔(dān)水,也是最多擔(dān)夠四擔(dān)就卸下水桶擔(dān)子。有時挑來四擔(dān)水還有多,就盛在水桶里放著,保證不把水缸擔(dān)得太滿而溢出來了。他“叔”是知道半瞎兒子不方便,舀水時滿出來了,也可惜了——可惜了水,可惜了擔(dān)水的力氣!媹毛家的水缸是長方形的,比友叔家的水缸大一些,可以盛儲六擔(dān)水,大約六七百斤。
摸子友叔此時不但能到山跟下井邊去挑得水來,傾倒進(jìn)自家廚房的水缸里。這時,他還能小心地摸索到屋后的山上,斫得一捆茅柴,背在背上背回來。家族里的男人,通常上山斫茅柴,一般都是縛兩捆,戧在一根用竹子做的,手臂大小的,約五六尺長的戧棍的兩頭挑回來的。友叔的眼光不靈便,沒辦法。他只能把一次斫得的一捆茅柴背起,躬著背,低著頭,心里數(shù)著,眼緊盯著手中的一根新不新,舊不舊的羅漢實心竹杖,敲著或劃著模糊的山路,小心翼翼地把茅柴背回家來。人家上山事半功倍地斫兩捆茅柴,用戧棍挑回來;他只能事倍功半地斫一捆茅柴,躬著背脊,掮回來。
到了一九七一年,友叔是三十幾歲的而立之年紀(jì)的人了。這一年的臘月,春節(jié)前,一場冰凍加大雪把媹毛他們住的這個地方,冰封起來了。據(jù)老人們說,差不多快有五十年了,從沒見過落下這么大的雪。屋頂上、道路上一尺多厚的積雪;臨院的家門也被大雪封了有半尺多高,各家只好掃開新雪,暫時現(xiàn)出一條門板寬的通往外面或鄰家的舊路。遠(yuǎn)處的山是雪白的,近處的樹冠、田園是雪白的;鄉(xiāng)村里唯一一條自東向西的五六米寬的叫帶溪的河,被冰凍成一分為三:南北兩岸延河懸邊往中間就結(jié)成兩尺來寬的冰面;到了河中間,差不多還留有也是兩尺來寬的活水,冒著熱氣,仿佛比平常更賣力地擠動著身子往下游流動;河上兩三尺來寬的獨木橋面,覆蓋著似乎比屋面、路面還更厚實的白雪;橋的中間邊緣底下吊著長短不一的冰吊子,兩邊橋頭緣底下的冰吊子卻是有一米來長,白酒瓶一般粗大;站在東上游或西下游的方向,關(guān)望橋下,好像兩掛中間高、兩邊低的立體冰簾子架在河面上。仿佛一幅天然雕就的水墨畫,既自然質(zhì)樸又晶瑩剔透,真是好看??!橋兩頭,朝下的冰吊子尖尖離冰凍的河邊只剩五六寸的距離,不過和老屋后面屋檐底下,以及老樟樹,粗壯的樹枝下吊著的冰吊子還是要短一些。媹毛此時已在縣城上學(xué),這次放寒假回來不但沒有像往年一樣,一回家就可以看見友叔?,F(xiàn)在有七八天了,還沒有和老鄰居友叔碰過面。只聽說摸子友叔在兩個月前就到他娘那里去了。據(jù)說他娘住在相隔一百多里的鄰縣的一個鎮(zhèn)子里。又過了五六天,要過小年了,冰封的地面還沒見著有明顯融雪的跡象,只是路面上厚厚的積雪,留下了越來越多的行人的腳印。一天,媹毛和其他的兒時玩伴,在通向外界,也就是在他們這個鄉(xiāng)村里,和一條叫游蘇巷的巷子,相通相連的那唯一的一條公路上滑雪——腳踏翻轉(zhuǎn)來的板面朝地的長條板凳,雙手扶著一頭的凳腳,順著公路上的雪面斜坡,從上向下滑雪。當(dāng)滑到平路雪里停下來,又把板凳掮起。腳下踩著雪,正一腳淺一腳深地返回,向公路坡頂上去時。抬頭看見較遠(yuǎn)處,坡頂厚厚的雪路上,一個男孩走在前面,他手里的一截小棍子牽著身后的友叔,踟躕走來;當(dāng)走到近前,看見友叔的身后還跟著一個長得還算標(biāo)致的女子。
“友叔!”媹毛先聲喊了一句,接著又問:“你去哪里回來喲?”
“媹毛!放寒假回來啦,我在我娘那里來!我的眼睛全瞎了,一點都看不清了!”友叔聞聲站立在雪路上告訴媹毛說。
但從話音里聽不出友叔內(nèi)心的痛惜和憂怨。
“怎么?你一點都看不清了?”
“今年,我娘那里也落了一場大雪。第二天早上起來,開門跟著娘出去看雪,剛一回來我的眼睛就漆黑一片,一點都看不清了!他們說,是被刺眼的雪白光戧壞了,叫雪光瞎。唉,好得我已經(jīng)半瞎眼,摸了多年,也習(xí)慣了!今年是完全瞎了!也不怕,沒辦法不是!”
“那你還記得路回來?”
“記得!撐根竹棍啰。我娘,幫我找到這個女子,”友叔斜轉(zhuǎn)身,讓出身后的女子,讓她牽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說:“還帶個崽,同我一路去,一路回來的!”
“還去得屋后井里擔(dān)水啵?”
“怕是,擔(dān)不得了!”
“還去得后山上斫茅柴啵?”
“怕是,去不得了!”
媹毛放下手中滑雪用的板凳,踢掉腳上粘著的冰塊積雪,不由自主地伴同著瞎子友叔往家里走。
一進(jìn)家門,媹毛就朝奶奶喊:“嫲——!在路上碰到友叔來回啦!我也不戲雪啰,和他們一同回來了?!?/div>
“這么冷的天,總到外頭戲什么雪,真是不怕冷呵?!快去烤著火,吃飯間里有火籠!”嫲對媹毛交代著說。
“爾友!”嫲又投友叔說:“你回來過年啦!走了兩個多月罷!大雪的天,路上冷??!不好走吧?!”
“大嫂!”友叔回答媹毛的嫲說:“冷是不怕,還吃得消。就是這我雙眼全瞎了,一點光都看不見了!”
“還有這等事?!”媹毛的嫲不敢相信友叔所說,搖搖頭說,“還有這等怪事?!你走時不是還看得一點清嘛!你娘好歹幫你尋到個女子,還帶個崽,剛好今年趕回來過個團(tuán)團(tuán)年啰!你的眼睛就沒了?怕真是天一亮,起床就先要念阿彌陀喲,才對得住世尊?天不公、地不平,老天爺真是不留一眼啊,一點光都不幫你留下啊!真是阿彌陀佛喲!咳……唉……唉……!”
“爾友——你叔,在廚房里烤火,你好生進(jìn)去,外頭冷??!”媹毛的嫲接著告訴友叔說。
前頭個崽牽著友叔,后頭跟著個女子,三人朝自家廚房進(jìn)去了。
過了小年的第二天,媹毛就知道了——
在帶溪河懸邊,也就是那座兩三尺來寬的獨木橋頭,長有一棵不算太高,卻有谷擔(dān)籮筐口那么粗的大葛樹。葛樹是有點傾斜地在河堤上生長著的,大部分枝葉向河中間伸展著,覆蓋到了河面三分之一的地方。所以在大葛樹底下的綠蔭之內(nèi),人們就順著河懸邊,用麻石條和水泥壘砌了幾級臺階,每天可容納十多二十個女人,在這河懸邊浣衣。這年端午節(jié)前夕的一天,本家的幾個嬸子、嫂子和姑娘帶著自家伢崽和丫頭妹子,在這樹蔭底下的河水里淘洗準(zhǔn)備包粽子的粽葉。那時正好友叔也數(shù)著腳步,從家里抱著兩口杉木鍋蓋朝河懸邊走來了。他剛上河堤,才向左轉(zhuǎn),沿著踏步開始朝葛樹的樹蔭下走,遠(yuǎn)遠(yuǎn)地已聽見婦女們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和孩子們嘻嘻哈哈的嘻笑聲,便自然摸到正在淘洗粽葉的婦女和孩子們下游一點的石階上,赤腳下到河里,手里撈起河沙,擦洗起鍋蓋來。剛擦洗干凈一口鍋蓋的時候,誰知,一個調(diào)皮的伢崽,從河堤上閃著身子,將半塊磚頭,丟入河中,正好落在摸子友叔面前的河水中。河水濺起,友叔的身前一片澆濕。此時友叔仍然沒有停下擦洗鍋蓋的手,一會河堤上大葛樹后面“嘿嘿嘿”的不正經(jīng)的微笑聲,傳入他的耳中?!盎鹭蟆愠鰜恚∧阆朐宜牢覀€瞎子是吧?不出來,我就告到你爹那里去?!庇咽迓犅曇艟椭朗腔鹭筮@個最牝吊的調(diào)皮鬼做下這惡作劇?!拔覜]有好眼法,就不會正好丟到你腳邊的水里,萬一把你砸死了,也省得你個瞎子,還想討老婆哩!”火伢的娘,停下洗粽葉的手,轉(zhuǎn)過身來,大聲訴道:“你這個伢崽,說出這種話來,想牙齒痛吧!”又放低聲音說道:“友叔,你莫聽伢崽的臭嘴亂說!過端午節(jié),我就要回娘家去的,給你去打聽個姑娘來,幫你做個介紹??!替伢崽將功補(bǔ)過好不?!”
“沒事沒事,我個瞎子,伢崽都喜歡同我鬧;不打緊,不打緊,我個瞎子,沒有女子要想嫁我的!根蓮嬸你洗你的粽葉。你過端午節(jié)要帶得火伢回娘家吧……”
這一年的端午節(jié)后,根蓮嬸倒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姑娘來,幫友叔做成個介紹人;友叔到他娘那里去過了端午節(jié),節(jié)后的十多二十天回來了,卻帶回了那個女子和那個崽。媹毛聽說后,在心里噓聲道:“摸子也想成個家啊,身邊有了個女人和個崽總是比沒有更好的……!”
媹毛也是知道的,快四十歲的摸子友叔,之前雖然沒有結(jié)婚成家,沒有親生的子女,但他對待家族里,鄰居家的孩子們,都有一種本能的善好親和感。只要不主動嫌棄他是個瞎子,平時他都和本家鄰居的孩子們談得上,玩得來。
他說得出絕大部分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和時辰,也可以足夠證明這一點。因為住在這家族“新老”二屋兩棟大屋里的一百六十多戶本家鄰居,家中有兒子媳婦生了的時候,每每三朝時日,就要派吃紅蛋。當(dāng)友叔接到紅蛋了,這家的婆婆 ,伯母,嬸子,嫂子或姑娘就會順帶告訴他,我家什么時候生了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這時摸子友叔就會講一通非常吉祥的有關(guān)這個孩子生辰八卦給送紅蛋的人聽,作為回贈和祝福。當(dāng)然友叔也就自然地永遠(yuǎn)地記住了這個孩子的出生日子和時辰。要是時間久了,后來生的孩子又多了,有時父母對自己子女的生辰時日,弄混淆了,記不大清楚了,就要去找友叔核對。通過友叔口里,分別再對這家五六,七八個子女的生辰八字卦運,再重述一遍。這時做父母的也就重新記上心來,說:“對!對!對!……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就是哪月哪日,這個時辰生的,不錯!不錯!還是友叔幫忙記得準(zhǔn)嘛!”其實摸子友叔對家族里所有孩子的生辰,他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因為他雖眼睛瞎,但耳朵靈,記性好,能聽見所有鄰居家嬰兒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白天熱鬧中,出生時的孩子的哭聲他聽得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更是聽得清楚。只要一有嬰兒出世落地的這種哭聲喊出,他就會在第一時間聽到;他就知道,哪家哪家的媳婦生孩子了,他默默一念,掐指一算,同時這剛出生的孩子的時辰他就牢記住了。是男孩,是女孩,有時是雙胞胎,還是龍鳳胎,他也知道的八九不離十。只是,到三朝沒有來送給他紅蛋吃的,孩子的生辰八字運程,他緘口不言。除非父母或其他家長,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需要,來求他了,他才會不慌不忙地告知。講完之后,他常常會對來者提醒說:“記住,只說這一次,天機(jī)不可泄露!雖是自家人,也不便多說喲!”
這時,在來人的心里,似乎會猛然清醒道:“唉!當(dāng)日過三朝送紅蛋,我為何忽視了這個瞎子。友叔!好得你啊,好得你幫記住了。不好意思,莫見怪??!”
摸子友叔會算命,但不知道友叔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學(xué)會算命的?媹毛想弄清楚這個看來不是問題的,想來卻是很復(fù)雜的問題。想到當(dāng)今時下比較時髦的“胎教”,從中引發(fā)聯(lián)想,假如他也有幸得了個早起的“胎中教”——便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算命的“八字箴言”和“像卦口訣”了?那友叔就是一個人們常說的“天算子”了!但沒有任何依據(jù)來這樣證明。這個“假如”還僅僅是個假如。
但是,在這個大家族里,媹毛小時候沒有親眼見過摸子友叔替人算命,卻是真實的。只聽大人說過,偶爾有本家的老婆婆老爺子或大嬸子大嫂子來請他算命,似乎也是一種萬不得已的情況。不是哪一家的大人帶著久病不愈的孩子,就是這家因子女談婚論嫁拿不定主意、擇不準(zhǔn)時日,或者是另一家養(yǎng)的豬為何不長膘,就來請他算算,或抽個簽,求個解法。這時友叔總豎起耳朵,閉著眼睛,面對著進(jìn)門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不要等來人報出名字,他就主動說出這家孩子的生年日月和時辰,但他第一句話總是勸慰道:“算命是迷信,怕不頂用?。 倍?,他按照各人的生辰幫他們掐了八字,算了命。接著,他會分別對來人說:
“孩子是沒把準(zhǔn)脈,沒吃對藥啊!過幾天就會好的!莫著急!長命百歲??!”
“你家崽的婚姻,還差三個月,過中秋節(jié)就好事成雙了,莫著急!喜事??!”
“豬潲里添再點粹米和紅薯,豬就長膘了,六個月出一欄,莫著急!端午節(jié)購銷一頭給收購站,年終自家又有一頭壯豬過年哩!”
他就像一位高明的心理健康咨詢理療師,說得來者,已是笑逐顏開,春風(fēng)滿面的樣子了!人家滿意地從衣袋里搜出五角錢或一塊錢,也有二塊或五塊錢的票子,往友叔的手里塞呢!
“不要!不能得!自家人,幫你念個八字訣,不值錢。命根,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我如何收得錢!”友叔一邊說,一邊連連眨著瞎子的眼白,面朝著來算命的人的手里,捏著的那一張微微抖動的票子。自己的雙手卻上下搓摸著那根放在懷里的油光錚亮的羅漢實心竹杖。
“友叔,你拿著吧,莫嫌少!”來人剛這樣說完。只聽廳堂則后的廚房里傳出友叔喊做“叔”的,他爹的聲音:“命也來信?也來算?你們這些后生也真是,問問,友伢摸子自己的命算得準(zhǔn)啵?算得到自己的眼睛會瞎不?!咳——真是的……現(xiàn)在的后生……”
人家聽后回答說:“興迪公,那也不能這樣說噢。好得友叔幫我家孩子記住這個八字,還算得蠻準(zhǔn)嘞。我是多少也相信的啦!”說完縮回拿著票子的手,出門去了。這時的友叔只能面朝著離他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耳聽著漸走漸遠(yuǎn)的腳步聲。口里喃喃吶吶著一句話:那還不是,那還不是,幫自家人算個八字,不收錢,不值錢……!我個瞎子,自己的命,也算不到,算不準(zhǔn)!……算不準(zhǔn)哎!
據(jù)說,友叔會算命,好像也是拜師學(xué)來的。他快滿二十歲的那一年,他到他娘那里去住了小半年才回來。從這時起,他才開始幫別人算命了。有本家人還說,見過友叔在外鄉(xiāng)的一個鎮(zhèn)子里,跟另一個瞎子在一起,兩個瞎子,替兩個光子在算命。說,那個比友叔顯得更老,看上去,可能要比他大二三十歲的瞎子,就是他的師傅。但媹毛從來也沒有聽友叔說過他向別人學(xué)過算命法,更沒有見過挨得最緊的隔壁鄰居摸子友叔,帶他的瞎子算命師傅來做過客。不是說么,一日為師,終身做父嗎?光子是人,瞎子當(dāng)然也是人。既是師徒,如何會沒有往來呢?所以,媹毛更是傾向于相信友叔的算命本事,是娘胎門里帶來的,是天生就的,或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類似于后來的年輕人,自學(xué)成才的那種樣子。據(jù)說,華彥鈞,瞎子阿炳也是天生會拉二胡的圣手,音樂的天才。因為至今,也沒有誰曾聽說過阿炳拉二胡譜曲,是哪位師傅教出來的!只知道瞎子阿炳常常在街頭乞討賣藝,邊行走,邊拉琴,就譜出了《二泉映月》這等蓋世名曲。只聽說過阿炳在路上乞討賣藝的同時,也有一個相好的女子,跟他、伴他、扶他、牽他一路同行!但那個女子也是光子。媹毛想,她愛阿炳,是因為先愛上阿炳從二胡里拉出的曲調(diào)聲音。她要和阿炳不離不棄,才能和這種她喜歡又愛上的二胡音樂不離不棄!那友叔的這個女人是怎樣愛上他的呢?
有一天,媹毛突發(fā)好奇地問友叔說:“友叔你會算命?!我的命,算給我聽一聽好嗎!?”
友叔哈哈地大聲笑道:“看你這個伢崽啰,還信迷信。誰說我會算命啦?命也來算,你的命是修到的好嘞!還要算么?”
“好在哪里?”
“你要讀書去的。長大了你就知道了!算都不用算?!?/div>
“就這么簡單啊?我不信!”
“還不信?……就算了吧!我能哄大人,還能哄你這個伢崽嗎?我這個傻媹毛毛喲!”
“數(shù)年之后,我才隱隱約約地明白?!眿埫f,“其實摸子友叔,無非是了解我的父母多讀了幾年書,特別是母親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以此類推作了個分析,應(yīng)付一下我罷了?!?/div>
“在江蘇有一個著名二胡演奏家,他也是瞎子?!眿埫珡拇瞬辉偬崴忝氖铝耍寝D(zhuǎn)了個話題,告訴了友叔,世上有一個了不起的瞎子阿炳。問他:“友叔!你不是個光子,你說你不會算命,我信你!那你會拉二胡嗎?你為什么不去學(xué)二胡呢?你看,瞎子阿炳會拉二胡,已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
“那個人,眼睛瞎了,善拉二胡!”友叔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面對著媹毛說話聲音的方向道,“我是瞎子,卻不會拉二胡;他眼瞎了,拉二胡,是為謀生,要吃飯,那是在解放前;我眼瞎了,仍然有飯吃,雖生在舊社會,但活在新中國;他眼瞎,記性好,就熟記二胡調(diào)子;我瞎了,記性也好了,就只會記些小孩子們的生辰八字!”說完,他又抿了抿嘴,眨了眨眼,又說:“這就是區(qū)別!一樣的瞎子,不一樣的性子。這就是各自的道道 ,各人的命不是!”
“那你也知道阿炳啦,也聽過《二泉映月》了?!”媹毛興奮地繼續(xù)問道,似乎在這方面友叔又是自己的另一個知己。
“從廣播里聽來的,現(xiàn)在不是家家戶戶都有廣播喇叭么?!”友叔這樣回答說。
媹毛在心里說:“和我一樣,這樣好聽的二胡曲,他首先也是從廣播里聽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時更有一種認(rèn)同感和滿足感,在心頭蕩漾。他在心里甚至還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自豪,那是其他任何同學(xué)也沒有的自豪——就是因為他有了摸子友叔這樣一位知己大朋友而感到的自豪?!——要是按照當(dāng)今的熱詞來說,應(yīng)該叫:“自嗨”更準(zhǔn)確!要是同學(xué)知道了,可能會說,你有一個摸子的鄰居,就算是朋友,“自豪”在哪里呢?“自嗨”去吧!
自從友叔也有了那個女人和一個崽,組成了和他“叔”四個人的家庭后,年年的春播或秋收過后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和這個女人結(jié)伴而行,到外地經(jīng)營他拿手的“副業(yè)”——幫人算命去了。兩個半月至多三個月之后,他在這個女人牽伴下回家來了,此時正是端午節(jié)前后,或者是春節(jié)前夕。這段時間,他這個瞎子人家在外替光子的人們算命,他是要收費的。至于收多收少,家族里的自家人和媹毛都是不便打聽的。如果有長輩們和婦女孩子們見他回家來,開玩笑半問半說道:“友叔這次在外頭,又發(fā)了財回來啦?!”
“發(fā)得了財?”面對著說話的聲音友叔答非所問道:“我個摸子出門,掙得錢到么?都是人家,給多少得多少。你們雙眼看得見光明的世界,才好出門掙錢去哩!”此時他的那個女人,站在他的身前,還牽住他手中的油光錚亮的羅漢實心竹杖,只是朝人們笑笑,是不會多說話的,她和友叔配合得默契。最多朝孩子們關(guān)切地打聽一下,說:我的崽,在學(xué)堂里還沒放學(xué)回來嗎?接著,就會有幾個孩子張口同聲告訴她:今天是星期天,崽哩跟友叔他“叔”——興迪公,上山砍柴去了。
友叔被他的女子,安全地牽回到家了。在廚房一頭的吃飯用的八仙桌上放下一個曬得灰白的藍(lán)布袋,雙手摸進(jìn)去,摸出一盒用蠟紙包封的“豐收”牌四方形餅干,和一紙包“雪里松”糖果,對他女人交代道:“等崽哩一進(jìn)門,就要記得給他吃這個!”女人口里答道:“曉得!記得!”一邊走到石臼水缸前,拿起一面蒲勺搯了大半勺水,小心地放進(jìn)友叔伸過來的一雙手巴掌中。讓他雙手捧著,先喝夠了,然后接過友叔為了穩(wěn)當(dāng)而緩慢遞還給她的蒲勺,自己也“咕?!緡!钡睾绕饋?。
媹毛也吃過友叔從外面帶回來的“豐收”牌方塊餅干。那一年,隊里“雙搶”之后,收曬了生產(chǎn)隊里最后一場早禾谷。友叔不需要和婦女們,一起在曬場,守麻雀守雞鴨曬谷了。他一個人拿著根羅漢實心竹杖,敲著路面,獨自外出去了。家族里一個大嬸子,也是婦女隊長在談笑間,說:“不守曬場了,摸子就到外面幫人算命搞錢去了。”這個婦女主任平時說話,也總喜歡和開會發(fā)言時習(xí)慣帶“搞”字腔調(diào),“搞”字一出她口,常常引得在場的男女,就笑聲哈哈。所有大人都知道,這“搞”字在男女之間的特殊含意。自然小孩子們,未必知道,大人為什么聽到婦女主任把“掙錢”說成“搞錢”就發(fā)笑。婦女主任這話傳到友叔的本家大哥,也是這個一姓一百六十多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共有六百六十六個人的自然村的隊長兼支書的耳朵里,他說:“我沒聽說過友摸子會出去算命掙錢,他出去總是去他娘家里了。你們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農(nóng)閑時節(jié),摸子出去走親戚,也難!你們其他人,有要走親訪友的也趁閑,趕早的去!”大哥此話過后,婦女們之間,有關(guān)摸子友叔出去算命掙錢的,那樣七嘴八舌的議論,不知不覺就停息過去了一個多月。
這年的九月,剛開學(xué)。在公社中心小學(xué) ,開始讀二年級的媹毛。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時,在學(xué)校前也就是和游蘇巷相通相連接的冬季下大雪天可以滑雪的那條公路上,正好碰見,用羅漢實心竹杖敲得地面“噠得噠得”響的,從外面回來的友叔。
也是媹毛先開口喊:“友叔,你回來了?一個暑假都過了,才看到你回家來呀!”
“放學(xué)回家吧?走,我拿餅干給你吃?!?/div>
“你哪來的餅干哦?”
“我在外頭,請人家?guī)唾I的。出去幾十天,總要賺一些餅干來吃啰!”
這時,媹毛牽起了友叔手中的羅漢實心竹杖,走在前面,一小一大,一光半瞎的兩個男人,朝同一個家門走去。
一進(jìn)大門,媹毛就朝屋內(nèi)喊:“嫲——,隔壁友叔回來了,我在放學(xué)的路上碰到他,牽得他回來了?!?/div>
“爾友,你回來了。還好吧,出去幾十天!”
這次接話回答的不是媹毛的奶奶——嫲。而是媹毛的爺爺——公。也就是摸子友叔的本家大哥——村子里的一隊之長兼支書。
“大哥,我回來了。這次掙到的錢,除去在外頭的吃用,剩余下的,回來全部買做工分!”
“誰講了要你一個瞎子去掙錢買工分啦?我們這個六百多人的大家族,還供不起一個摸子?。课以缇痛睃h支部在社員大會上講清楚過,你的基本口糧和油,照五保戶一樣分配,不收一分錢。你參加的守曬場、扯禾秧、拔田間紅薯、豆子草等各項生產(chǎn)勞動,按半個婦女記的工分,年終怕是還多少也分得幾塊錢哩!你還不夠?要將這些錢買工分?!”
“是??!好的大家!自家人對我真是好,我個三十歲的人了,長得是高高大大,卻沒有一點作用,心里過意不去??!”友叔面對著大哥說話聲音的方向用歉疚的聲音回答說。
“誰說沒作用?你不能自己作濺自己!”當(dāng)隊長兼支書的本家大哥既開導(dǎo)又寬慰他,說,“老輩人家說過: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你是一個瞎眼人,不錯!但大家覺得你又是個善人好人!上級黨和政府的領(lǐng)導(dǎo)都說,要關(guān)心照顧好像你這樣的殘人呢!好了,快去吃飯。喔,你叔——興迪公,今天怕不知道你回來,可能沒煮到你的飯。不夠,就過來我這里吃。你大嫂在廚房里炒菜,是幾碗當(dāng)季的時鮮菜,來同媹毛一起吃,你不是喜歡伢崽的么!”
不一會,摸子友叔拿了一包“豐收”牌餅干過來,說,這是拿給小朋友媹毛吃的。大哥大嫂帶著媹毛和一家人當(dāng)然留他在一起吃了這頓中午飯。果真他“叔”今天中午,家里只煮他自己一個人的飯菜。——兒子友伢出門了,興迪公他一個人,一個家嘛!
這一年(一九七一年)摸子友叔帶著女人,而不是獨自一個人,出門兩個多月后回家了。這次不但賺回來“豐收”牌方塊餅干,還有“雪里松”糖果,可想而知,比前幾年獨自出門,應(yīng)該是更加豐收了。
那天中午,據(jù)說友叔也是在大哥家吃了中飯,雙手摸著碗筷,整齊地推進(jìn)到八仙桌中間了,以保障剛用過的碗筷,不在桌邊掉下來。接著從褲袋里,掏出一塊雙藍(lán)邊的白方巾,用兩個巴掌捧著,揩干凈嘴唇邊的菜湯和油漬。說:“大哥!我還是要把這次回來剩余的錢,全部買做工分。我要靠大家,我叔今年都七十幾歲啦!我又是個廢人……!”
“靠大家是不錯!還要靠你自己!老輩人家,早就說過:自強(qiáng)不息。你記得吧!”
“記得!記得!”
“就是!我們都是一個大家庭?,F(xiàn)在又是新社會,有共產(chǎn)黨、人民政府領(lǐng)導(dǎo),絕不會嫌棄你!放心!”
“是啊,真是的!友叔莫怕,家里這么多的公公嫲嫲、叔叔嬸嬸、哥哥嫂嫂都會幫你。老師要我和全班、全校的同學(xué)都互助互愛呀!”聽到公和摸子友叔說的那些話,讀二年級的媹毛拍著雙手在一邊高興地童聲童趣地笑道。
“友叔還有一項本事呢……!”這時媹毛的公撫摸著他剃成少年小西裝的頭發(fā),又輕輕地扯了扯他胸前的紅領(lǐng)巾想告訴他,但不等公(隊長、支書)說完,友叔咧嘴爽快地接著說:“我還會幫大家把斧子、鐮刀、菜刀和做鞋的剪刀磨得鋒快;冬天大晴的早晨我早早地起來,幫嬸子、嫂子們漿洗大被呢……因為我雙手有力氣,搓得動洗衣板,又能幫把濕滴滴的大被擰得干干的,不是!”
“他的磨刀手藝頂好!天井里那個馬鞍形大刀石,就是他磨彎的嘞!看看,莫笑人家瘸腳瞎——這也是老輩人家有言在先的啰!”
媹毛的公點頭肯定地笑道。
當(dāng)然只有媹毛和他嫲一家人在一旁,看得見他公點著頭又說又笑地夸獎摸子友叔。而他自己只是靜靜地聽著,朝說出話來的方向,眨眨不見光影的眼白。
這時候媹毛又回想起,兒時(五六歲)的那一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太陽快落山了。友叔收來漿洗過,曬干得索索利利的大被,說:“媹毛崽子,今天晚上跟我睡好不?看我今天漿洗的被子,曬得暖又香嘞!”果真,媹毛這個晚上和摸子友叔睡在一個枕頭上。聽得他剛講了,一個叫薛仁貴征東征西的故事的開頭,就睡著了。不過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夜剛睡下的時候,在友叔的口里是這樣說的:“媹毛!今夜,我講個:雪人懵子?xùn)|東西西的故事給你聽,怕你睡不著?。 ?/div>
… … … …
那一年,在秋收后的一次社員會上,摸子有叔,用他出外掙來的四十二塊錢,在隊上買到四百二十個集體工分,加上他平時出勤參加生產(chǎn)勞動掙得的工分,一共有六百三十八個工分。到年終分紅,隊里是每十個工分價值一塊零二分錢。友叔單單算了算那四十二塊錢買進(jìn)的工分,是分紅得了四十二塊八毛四分錢,他說:“和大家在一起,沒吃虧!”
媹毛說,讀完小學(xué)二年級,也就是一九七一年,秋季新學(xué)年開學(xué)的時候,他離開了老家,離開公和嫲和摸子友叔到縣城上學(xué)去了。從縣城回老家度寒假的那第一個冬天,下了那場五十年罕見的大雪,友叔的雙眼全瞎了。印象最深。
以后,媹毛漸行漸遠(yuǎn),回老家的時間漸隔漸長。有一年他回老家知道了,摸子友叔的“叔”死了,是滿了八十歲死的。一九八八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暑期,他又回了老家一次,他發(fā)現(xiàn)友叔又歸于獨身一人,那個女人帶著她的崽離開了他。摸子友叔說,她不是嫌他窮,而是她覺得沒能為友叔生一男半女,而不該和他再好下去,留下來,過下去了。但家族里閑言碎語卻說,友叔的那個女子,吃不消他那個“雄器”的瞎使勁,“搞”得她半死不活地,不好消受地,帶著她已長得人高馬大的崽跑回娘家去了。又過了四年之后,讀出書來的媹毛,在京城聽一個來求學(xué)的遠(yuǎn)房侄女說,家里終于到一九九一年分田到戶啰。摸子友叔分得一畝二分田,他不能,也不會耕作不是。只得讓本家的兄弟每年給他一石半谷,一并包作了。三四個月后,友叔一個人吃完了一石半谷變成的大米飯,獨自敲著他那根油光錚亮的羅漢實心竹杖,外出、上路了。說是,算命搞錢去了?!?/div>
【作者簡介】胡錦波(錦坡),高中文憑,大專學(xué)歷。江西銅鼓人,現(xiàn)居廣州番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青年文學(xué)家》雜志社理事會理事,宜春市詩詞家、作家協(xié)會會員、理事。
是夜,媹毛躺在床上睡不著,在心里自嘲道:讀了十幾二十年書,也總算明白一個道理——
阿炳眼瞎了,瞎得偉大;友叔眼瞎了,瞎得平凡!
都說瞎子記性好,阿炳記得八音;友叔記得八字!
我個光子,記得什么呢?
先后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等省以上媒體發(fā)表小說、新詩、歌詞、散文、人物通訊、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多首、篇。
2024年10月短篇小說《造化》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
2023年被青年文學(xué)家雜志社作家理事會評為優(yōu)秀作家。
小說《回程》中國作家網(wǎng)長篇連載。
《問雙井,閱山谷》獲江西省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江西省報紙副刊研究會(2020年度)三等獎。
2010年9月27日《你我他》歌詞在《中國信息報》頭版,配同國家統(tǒng)計局局長馬建堂的批示和題為《人口普查連著你我他》的評論員文章一起發(fā)表后,被國家統(tǒng)計局列為第六次人口普查重點主題宣傳作品。
2018年,報告文學(xué)《調(diào)解一枝花法律來當(dāng)家》獲法制日報社“紀(jì)念改革開放40周年‘法治文化與法治中國’論壇”征文優(yōu)秀獎。
文章《平生追求,畢生守望》獲巜大眾科學(xué)雜志?社科》論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