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星芒里的山河

文/豫劍
雨是從后半夜落下來的。我站在老城墻根下,看雨絲串起青灰色的磚縫,像誰在時光里抽了根線,把八十年前的雨幕輕輕拽到了眼前。
第一聲驚雷炸響時,我忽然看清了那道閃電的形狀。它不是直劈的,倒像誰蘸著朱砂在宣紙上洇開的筆鋒,先挑開陰云的褶皺,再刺破九霄——就落在白山黑水的褶皺里。那時節(jié),東北的夜該比此刻更沉吧?雪落無聲,松濤如咽,可有人舉著火把,在雪地里踏出蜿蜒的痕。他們裹著粗布棉襖,帽檐結著冰碴,卻把"星星之火"四個字焐在胸口,焐得胸膛發(fā)燙。有人在油燈下攤開地圖,煤油燈芯噼啪作響,映得地圖上的"沈陽""長春"都泛著暖光:"這把火,得燒到每個中國人的骨頭里。"
第二聲雷滾過云層時,我聽見了馬蹄聲。不是蒙古馬那種悠長的嘶鳴,是戰(zhàn)馬在泥里陷了又拔的悶響,是鐵掌叩擊青石板的脆響。"駕長車!"有人吼了一嗓子,驚得檐角的銅鈴亂顫。我循著聲音望過去,見一群人正往城墻上運彈藥箱,最前面的小伙子不過十七八歲,褲腳沾著泥,臉上還帶著沒擦凈的血——許是方才幫老鄉(xiāng)轉移時被彈片劃的。他抬頭望了望陰云,把步槍往肩上一扛:"哥幾個加把勁,等打跑了鬼子,咱要在城頭上插紅旗,要讓老少爺們都看看,咱們的山河,不是誰都能踩在腳下的!"
雨越下越密了。我摸了摸懷里的舊日記本,紙頁間夾著半片干楓葉,是從楊靖宇將軍犧牲的地方撿的。當年他在雪地里轉戰(zhàn)五天五夜,胃里只有棉絮和樹皮,可他在日記本上寫的字,比刀槍還硬:"革命就像火一樣,任憑大雪封山,鳥獸藏跡,只要我們有火種,就能驅趕嚴寒,帶來光明。"此刻雨水打在楓葉上,葉脈里的紅便滲出來,像極了當年戰(zhàn)士們染血的繃帶,像極了母親縫在兒子衣襟上的平安符,像極了所有為了"靖宇社稷安"而燃盡自己的星子。
第三聲雷響在頭頂炸開時,我看見他們了。不是模糊的身影,是清晰的,帶著體溫的輪廓。那個十七八歲的小戰(zhàn)士正蹲在巷口,把嚇哭的孩子抱進懷里,用自己的袖口給孩子擦眼淚;那個總說"等打完仗回家種地"的老班長,正把最后一顆手榴彈塞進鬼子的碉堡,轉身時后背的棉衣被彈片撕開,露出里面補丁摞補丁的家信——"娘,等趕走了東洋鬼子,兒子給您蓋三間大瓦房,讓您天天吃白面饃";還有那個總在篝火邊給大家講《史記》的文書,此刻正用刺刀挑開鬼子的炮彈引信,吼著"臥沙場祭軒轅,此生無怨",火光映得他的眼鏡片發(fā)亮,像兩顆墜地的星。
雨停的時候,天快亮了。我沿著護城河走,看見晨霧里有位白發(fā)老人,正踮著腳給城樓上的新國旗系繩子。她的身后跟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野花喊:"奶奶,那些叔叔阿姨為什么不肯走?"老人摸了摸孩子的頭,聲音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因為他們知道,這河山不是誰的私產,是咱們的命。命可以丟,山河不能丟。"
風掠過城垛,帶來一陣桂香。我忽然懂了,所謂"還我河山"從來不是口號,是雪地里最后一塊壓縮餅干分給傷員,是子彈打光了就用牙咬斷敵人的喉管,是懷孕的妻子把最后一顆手榴彈塞進敵人腰間,是母親把剛滿月的孩子托付給鄉(xiāng)親,自己端起槍沖向敵陣。他們的名字或許沒刻在紀念碑上,卻刻在每粒米的香氣里,每片瓦的溫度里,每個孩子望向國旗時發(fā)亮的眼睛里。
此刻的星漢依舊璀璨。我知道,其中有一顆是楊靖宇將軍的眼睛,有一顆是趙一曼阿姨的眼睛,有一顆是所有把熱血灑在這片土地上的先烈的眼睛。他們在天上看著,看我們把破碎的山河縫補成錦繡,把屈辱的歷史寫成史詩,看我們開著高鐵穿過他們曾浴血的戰(zhàn)場,看我們的孩子在博物館里指著展柜說:"這是英雄的故事。"
雨過天青處,有人放起了風箏。紙鳶上寫著"山河無恙"四個大字,在風里飄得穩(wěn)穩(wěn)的。我仰著頭,聽見風里有細細的、清亮的笑聲——是當年那個抱孩子的戰(zhàn)士,是當年那個寫家信的老班長,是當年那個講《史記》的文書。他們在笑,因為這河山,終究還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