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
母親
媽媽,你怎么來了?哦不,你別走!我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你了,我?guī)缀醵颊J不清你的模樣,二十多年了,還是我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年夏天,往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你,不,我還夢到過你一次,那夢也模糊不清了。你沒有變,你還是掛在我們家外間墻上那張發(fā)黃了的照片上的模樣,那是你剛生下我不久照的,你依著欄桿,欄桿上有一盆花。你穿著一件旗袍,你翻箱子整理東西的時候我見過這件旗袍。那是一件泡泡紗的,綠底子上點綴著黃花,布都洗薄了,像用過許多年頭的舊被里子那樣稀薄。
媽媽,我還是叫你母親吧,我都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二十三四年來沒有叫過你媽媽了。每當別人問起,每當我談到你,都是說我母親如何如何……你離開我的時候,比我現(xiàn)在的年紀還小,你是一九六一年去世的,我連你去世時多大年紀都記不清了,我是你不孝的兒子!你不能原諒我嗎?真的,我很少想起過你,只有時腦子里那么一閃,也就過去了。有時,甚至多少年,都未曾潛心懷念過你一次。我把你墓地登記的單子都弄丟了,我沒敢告訴爸爸和弟弟,幸虧弟弟認識你的墓地。爸爸死后,給你遷墓合葬的時候,在那土坡起伏的墳場,是弟弟找到了你的墳?zāi)埂D且淮笃瑝瀳?,我記得你的墓在路邊上,周圍的新墳還都是黃土,間或長點小草。以后,有一年我出差路過,在家待了幾天,正趕上清明節(jié),我們又去給你掃墓,那時候你已經(jīng)遠離路邊了,墳場向前伸延了許多,但也還不難找到,距今那也已經(jīng)十五六個年頭了。
你的墳頭怎么竟那么小,落在長滿荒草的墳冢之間,那塊墓碑又被一棵金剛刺的藤蔓幾乎全擋住了,挑開才看得見你的名字,而我們兄弟倆的落款也一半陷進泥土中。連這塊墓碑我也沒有印象,怎么會小得這樣可憐,露出地面只有一尺多高,可為了安葬你還等了三年。安葬你的時候我也不在,我是回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初四還不知是初五,弟弟說,去看看媽媽吧,要不是他提醒,我也不會就去。母親,我是你不孝的兒子……可你在死前一定還想著我,你就是為我才死的,我卻總把你忘了,你生了個不孝的兒子。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為自己奔波,心中什么也沒有,只有他自己的事業(yè),他是一個冷酷自私的人。是的,如今他成就了,他出了書,報刊上經(jīng)??梢砸姷剿拿?,他上了廣播和電視,他的戲好些地方同時上演,他如愿成了一個作家。他從小就說他要當作家。媽媽,你還記得?那年暑假他從大學回來,他十八歲了,還像個孩子。你叫他躺在你身邊,給你講講學校里的事。他說他正在寫一個劇本,他這個戲一旦上演,將一鳴驚人,媽媽,你一定要去看首次演出。當時你笑了,媽媽,你笑得都流出了眼淚,你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大兒子。但是,他卻那么早就把你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那陰冷黑暗的世界。他甚至連你的遺容都沒有看到。他正在圖書館里借書,期終考試剛剛結(jié)束。他準備借一批書帶回家去暑期好讀。他有那么大的閱讀計劃,求知欲旺盛,而心卻被堵塞了。系辦公室的秘書走過來,對他說:“你什么時候回家?”“已經(jīng)訂票了,放假就走?!蹦憔谷灰稽c預(yù)感也沒有。家里打來了電報,當然系里老師沒有交給你,他們只是暗示了你快回去,你卻聽不出一點話音?你也沒有細問。你就那樣疏忽?你又花了一天時間進城上街去買書,只買了一盒蜜餞帶回家里。那是一小盒的蜜餞,你把省下的那點零花錢全都用來買書了。你坐的還是給暑期回家的學生加的慢車,好多扣下點錢買書。而母親十天前給你寄來的路費足夠你買張快車票的。
在那腳抵著腳,肩挨著肩的像沙丁魚罐頭那樣塞得滿滿的悶熱的車廂里,大家輪流在行李架子上或座位底下蜷曲著打個盹。車走走停停,兩個晚上又將近兩個白天。你背著兩個大帆布書包,塞得滿滿的書,手里拄著一根棗木拐杖,是你一位同學托你帶給他家老人的禮品。站臺上你見到了弟弟,還站著一伙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左鄰右舍的伙伴,大家上前接過你的書包,簇擁著你,你揮舞著拐杖高聲說笑著,是那樣地得意。出了站臺,他們已叫好了一輛三輪車,都是一幫小伙子,擠公共汽車的好手,往常是不會花這個閑錢的。伙伴們都騎著自行車,跟在三輪車的左右和后面,像個護衛(wèi)的隊伍。他們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進得了名牌大學的,你是佼佼者,你覺得這種禮儀也理所當然。你坐在三輪車上依然同他們高談闊論,他們只偶爾應(yīng)答一兩句,你還未察覺,你那樣遲鈍,一句也沒有問起母親。直到你進了家門,父親踉蹌地呼號著迎了出來,你才像被雷劈了一樣,失聲痛哭。
暑天尸體存放不住,等了你兩天兩夜,在你還在車廂里晃蕩到家的前一天,尸體就火化了。母親,我是你不孝的兒子!他心中只有他自己。是的,他要干一番事業(yè),轟轟烈烈的事業(yè),為你做母親的爭氣,為時代,為祖國,為民族,多么豪壯,卻也正是他把自己的母親葬送了。連你墓地登記的紙片也丟失了。而你,為了多看幾眼兒子,他回來好多伺侯他幾天,給他做點好吃的,讓他補養(yǎng)補養(yǎng),你省下了當時按戶口配給供應(yīng)的好幾個月的那幾斤雞蛋,你那一份一個也沒舍得吃,還把那個月的肉票同鄰居換了,好等他回來全家加餐吃團圓飯。那是人災(zāi)加天災(zāi)的年代,你去世的前兩天,父親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浮腫。你從機關(guān)的農(nóng)場回來,一個月你本來有四天假,你只在家待了一天,把家里的臟衣服都洗了,連被子床單也都拆洗過,為的是兒子回來時家里一切都干干凈凈,你可以同兒子多談?wù)?,多伺候伺候你寶貝的大兒子。你忙了整整一天,便提前起回農(nóng)場去了,攢下的三天假,好等你兒子回來一起過。你走的時候,眼圈都黑了,臉色也發(fā)黃。父親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疲憊過。你把農(nóng)場分的幾條魚也腌了帶回來,什么也舍不得吃,你熬盡了你自己。
你是自愿下農(nóng)場去的。一個辦公室的人都報了名,可誰也不真愿意下去,不是推說有孩子的拖累,便是身體不好,去也只能輪到后幾批。只有你說你孩子都大了,身體也蠻好,年紀也不大,還不到四十歲。你總是個積極分子,事事帶頭,你擔負的工作量也最大,歷年來的先進工作者,但你沒有能夠入黨,提拔干部也沒你的份,因為你母親的成分有問題,弄不清是不是地主??伤龔膩砦丛谵r(nóng)村待過,據(jù)說是早已病故了的外祖父有過地契。她守寡以后基本上同你過,老人家到了晚年脾氣越來越暴躁,鬧著要回家鄉(xiāng)去,你每個月還得給她寄去生活費。還得供養(yǎng)我們兄弟倆讀書,我上大學對家里更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弟弟又正當發(fā)育,你從黑市給他買來了貴得嚇人的子雞,你說我身體不壯實就是因為我發(fā)育時營養(yǎng)沒有跟上,為此你一直后悔。
你忙完了一天的家務(wù),第二天天還未亮,你便趕清晨第一班車回農(nóng)場去了。你在養(yǎng)雞場干活,你從來沒有養(yǎng)過雞,你見不得養(yǎng)雞場里到處是雞糞,你是個極愛干凈的人,勞動起來也像干家務(wù)一樣,只要你一上班,就把雞場里沖洗得干干凈凈。那天值夜班的同事沒有按時從城里回來,你便又接上了人家的夜班,也好補休時再多一天假,陪陪你的兒子。你回到農(nóng)場,這樣又連續(xù)干了一天一夜,清晨五點鐘下了班,你疲乏不堪。你實在太愛干凈了,又回到宿舍拿了臉盆和毛巾,同房里的人還在酣睡。天剛蒙蒙亮,將近黎明。你平時非常怕河水,你恐懼河水,因為你弟弟十五歲那年去江里游泳淹死了。你不準我學游泳。有一次我和同學偷偷游泳回來,晾在院子里銅絲上還濕的短褲,你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了,你打了我一頓,把一根竹尺都打斷了。你從來還沒打過我,那是唯一的一次。你怕河水,你恐懼河水,可你又那么愛干凈。黎明前的河水想必是黑沉沉的。你只在岸上留下了個臉盆。早晨八點鐘,離農(nóng)場三里遠的地方,放鴨子的社員在河面上發(fā)現(xiàn)了你……
媽媽,你冷嗎?你說過你夢見過你的弟弟,渾身濕淋淋的,站在你面前哆嗦著,說他冷,他冷啊……媽媽,你不該為了你這不孝的兒子過早離開了人世。你沒有看到他的作品,也沒有看到他的戲,他也沒有給你寫過一篇紀念的文字。你譴責我吧,我從你的目光中看得出來,你為什么不說話呢?你罵我吧,打我也可以,狠狠地打,把竹尺打斷也是應(yīng)該的,我是你的兒子呀,你的不孝的兒子呀!一個忘卻了母親的兒子。我夢見過許多人,愛過的和不愛的女孩子,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有關(guān)系和沒有關(guān)系的人,唯獨沒有你,我的母親。這二十幾年來,你只在我夢中出現(xiàn)過一次,也是模模糊糊的,再也記不起還有哪些細節(jié)。也許我并沒有夢見你,只是這樣希望罷了,希望能得到你的一點寬恕。
我惱恨我自己這樣無情無義,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那場大革文化的命的時候。我把我身邊你唯一的一張照片竟然燒掉了。你也是穿的旗袍,不是家里父親在世時,外屋墻上掛的那一張,而是更早的時候照的。你那時同爸爸結(jié)婚后不久,你那么年輕,那么美,你同父親是十八歲結(jié)婚的,那時你也許才十九歲,你說過你那時剛懷著我,我卻把你給燒掉了,把對母親珍貴的記憶燒掉了,連同我那些手稿。當時正大破“四舊”,到處在抄家。我怕我那些發(fā)不出去的稿子給我惹來大禍。夜里插上房門,只亮著臺燈,燈光也壓得很低。我打開火爐,坐在爐前,把整卷整卷的稿子往爐膛里塞。我還有成捆的讀書筆記,有康德、黑格爾、賀拉斯、愛森斯坦著作的摘錄,有關(guān)于太平天國的遠古神話研究的史料的摘抄,當然也還有自己的心得和隨想。可那年代只要掐頭去尾找出一句不當?shù)脑捑涂梢陨暇V,定下罪名。就在撕這些筆記本的時候,掉下了你的照片。我從地上撿起,當時都沒有猶豫,就扔進了爐膛,照片痛苦地卷曲著,迅速地變黃,我想拿出來再看一眼,轟的一聲,它就著了。房門是插上了,爐火烤得臉滾燙,脊背在冒汗,我像是在犯罪,不是因為把母親留下的最珍貴的紀念燒了,而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在銷毀罪證。
可我又有什么罪呢?我不是“黑五類”的狗崽子,母親你不也清清白白?外祖父是個銀行職員,也許算所謂高級職員吧,并不為貧困所迫,因為我沒有聽你說過??筛呒壜殕T也算不得黑五類,母親是清白的。你初中畢業(yè),還參加過救亡運動,那個團體你說過還像是地下黨組織的外圍。同父親結(jié)婚以后,你便脫離了,父親不愿你去冒那些政治風險,他希望有個平平安安的家庭,他一生也是個平平常常的多少有些軟弱的好人。我總記得小時候你教我唱那些救亡歌曲,《松花江上》、《鐵蹄下的歌女》,你還演過《放下你的鞭子》,在家也還教我和弟弟演戲,演《烏鴉與麻雀》,觀眾則只有坐在一旁笑瞇瞇地抽著煙的父親??墒蔷鸵驗槟羌炫郏阏掌洗┑氖羌ńz絨的旗袍,旗袍當然算“四舊”,而且是花絲絨的,絕非是貧困的象征,我便把對你最珍貴的記憶銷毀了,因為膽怯,因為一種莫名的恐懼,也并非是莫名的,怕被懷疑成狗崽子,兒子就把母親繪銷毀了。
媽媽,這就是你用自己的乳水喂養(yǎng)大的兒子。他從來不肯承認他懦弱,可他確實懦弱過!媽媽,你別這樣看著我,你不能原諒你這不孝的兒子?不應(yīng)該原諒的過錯。你是這樣地憂郁,一句話也沒有,就這樣望著我,坐在我眼前門旁的這張椅子上,你也還穿著旗袍,穿著父親生前家里外屋墻上掛著的照片上穿的那件旗袍。你面頰消瘦,清澈的目光直視著我,你說句話吧,媽媽,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死前在那黑沉沉的河水里掙扎的時候一定還惦著你的兒子。他們說你不是遇害的,找過法醫(yī)檢驗過你的尸體,說你臉和頭發(fā)上都有淤泥,據(jù)分析,是臨時性腦貧血,你蹲在河邊上刷洗,可能是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一陣暈眩便栽進水里。你懼怕河水,可你又那么愛干凈。
你別走呀,你陪陪我,媽媽!我同你一樣,疲勞,疲勞極了。這些年來,在生活的旋渦中掙扎,上上下下,我也去過農(nóng)村,也到過山鄉(xiāng),也在嘩嘩的河水里洗過衣服,也曾淹沒在深深的失望之中,又總算爬上了岸。媽媽,我需要重新得到你的寬慰,像小時候那樣,偎依在母親的懷抱里。媽媽,你哪里去?你已經(jīng)再也不用操勞了,父親就睡在你身邊,是我親手把你們倆的骨灰盒放在一個墓穴里的。你那個骨灰盒已經(jīng)散架了。給你起墳的時候,那口裝骨灰盒的陶瓷缸里滿滿地一缸積水浸泡著你。我和弟弟給你起墓同父親合葬的那天,陽光挺好,風很大。在墳冢間的一個洼地里,找到了你的墓碑,被金剛刺的莖蔓擋著,就是這棵金剛刺的主根把陶瓷缸蓋撐開了,它長在缸蓋的縫隙中,多年來,那條紫紅色的根長得有小手指那么粗,雨水便滲透了進去,到將近齊缸口的地步,骨灰盒就浸在其中,盒蓋上玻璃底下你的照片已經(jīng)泡得辨認不請了。那骨灰盒蓋也挪動了位置,像被打開過又未曾合上。掘墓人用鐵鍬鏟著土,嘴上叼看根煙,鐵鍬碰著陶瓷缸發(fā)出揪心的聲響。那是弟弟的朋友,他在公墓管理處有熟人,除了交兩塊錢的掘墓費,那是公家的收入,還得另送掘墓人一包好煙。遠處有人吆喝,在這空曠的墳場上除了我們沒有別人,那吆喝聲顯然是沖著我們來的。一個戴草帽的人跨過一座一座墳頭,奔我們來了。
“你們在這做什么?”他氣勢洶洶地問。
弟弟趕緊向他遞過一支煙,他沒有要。
“你們通過誰了?”
“這不是公墓嗎?”我說。
“公墓也是生產(chǎn)隊的地?!彼桓毙U橫的樣子。
“抽棵煙吧!”弟弟把煙又遞過去,還立即掏了一塊錢。
“往后別不打招呼就動土!”他把錢塞進口袋,把煙夾在耳朵上,罵罵咧咧地走了。
風依然很大。陽光也很明亮。鐵鍬碰到骨灰罐子的聲音,是沉悶的,缸已經(jīng)破裂了。積水慢慢滲透進墳土里。媽媽,你在這里睡得很不安寧。我用一塊紅綢子包著你的骨灰盒,雙手捧著,走在前面,弟弟跟在我身后。母親,我沒有能給你送葬,那是炎熱停不住尸體的盛夏。我們走在墳冢間的坡地上。風很大。我聽見你的骨頭在盒子里響動的聲音。你不安寧??!
新的墳地又在路邊上,那是送葬的人的沉重的腳步踏出來的路。也還會隨著記憶的消失,再長滿荒草相金剛刺。
掘墓人打開了水泥做的新的墓穴,半米見方,一尺來深。勉強能并列擱下你和父親的兩個骨灰盒。合墓很迅速,穴位都事先準備好了的。路邊上也還有十多個安了水泥墓穴沒有蓋上的穴位。
“這是公墓最后的一塊地了,你們趕得早,再往后就得擱到新建的骨灰大樓里去了。”掘墓人說。
墓地上放上了花圈,弟弟在擦火柴。風很大。他連連劃了幾根。紙花一下子被火苗舔著了,那淡淡的透明的火焰立刻在花圈上漫延開來,他趕緊走到我身邊站著,低下頭。我想我應(yīng)該跪下,跪下長長地叩拜生育我們的父母,跪拜在父母的墳前。那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古人尚可以長歌當哭,那如歌的哭號也是必要的。但是我沒有跪下,也發(fā)不出哀號,這就又是我恐小之處。火烤著臉。在我焚燒懷著我的母親的照片的時候,火也烤著臉。扎花圈的竹條發(fā)出輕微的炸裂聲。風很大。呼呼的、淺黃的火焰中還有淡藍色的煙。有一個花圈橫立起來了,傾斜地流動了,母親,那是你不安的靈魂,我就希冀它流動著,帶著呼呼的火焰騰空飄起,來顯示對你不孝的長子的譴責。但是花圈傾倒了,掘墓人用鐵鍬把它鉤了回來,免得滾到別人的穴位上去,每個穴位只相距兩步遠。陰間也是擁擠的。我無法給你買一塊更為寬闊的墓地,這都有規(guī)定。連墓碑的大小也有規(guī)定。最高的是一米,我們就訂了一米的墓碑。
“沒有更大的了?”我問。
“沒有?!?/p>
一米長的墓碑比你原先墳上的那塊要大多了,可一米長的墓碑埋進土里,剩下的也就不會有多高了。
后來我們就離開了墓地。沒有立碑,只是在水泥蓋子上用紅油漆寫上個標號。幾區(qū)幾號那一行數(shù)字我也沒有記住。
在掘墓人家的堂屋里,他指給我看堆著的好幾種尚未刻寫的墓碑石,那一米的確實最大??瘫挠袃煞N款式。我選擇了老式的,“父母親大人之墓”,因為我是你們的兒子,稱不上戰(zhàn)友。我又未能去給你們立墓碑,辦完喪事之后,又匆匆忙忙離家走了。因為刻一塊墓碑最快得半個月,我得托弟弟的朋友在公墓管理處的熟人,沒有這點關(guān)系,還不知拖到什么時候交貨。而世界是為生者存在的。
母親,你白白地過早離開了這個世界,你兒子沒能給你帶來多少慰藉,也得想起你。如今他有了一點成就,聽到夸獎便沾沾自喜,并沒有想起你是最早教他識字的。他重病幾乎夭折時,你變賣積攢的一點首飾,整夜整夜守候在醫(yī)院里。解放前夕,父親失業(yè),全靠你支撐著一家的生活,靠變賣和借債度日。你還不忘買來紙張,親手替他釘好本子,要他每天記一則日記。等他長大了個小伙子,還總帶著他上街為他買布做衣服,他還嫌你選布料挑顏色耽誤了他可貴的時間,中途便發(fā)脾氣跑回家去。他是一個不通情理,冷酷的人!他永遠也無法償還你用心血和生命給予的那份慈愛。
此刻,母親就站在我面前。我終于分明地看見你了,你還穿著那件父親在世時掛在家里墻上鏡框子里的那張照片上穿的單薄的旗袍。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了,那旗袍的顏色也已泛黃??晌抑滥鞘且患局G底黃花的泡泡紗旗袍,洗得都如同舊被里子那樣稀薄。你同父親合葬的時候我為什么沒有叫弟把這件旗袍找出來,蓋到你的骨灰盒上?不對,你把我養(yǎng)育成人,我卻從未給你做過一件衣服,沒有孝敬過你一次。在你同父親合葬的時候,我為什么沒有給你做一件暖和柔軟的衣服?為什么不給你也做一件旗袍,一件黑絲絨的旗袍?可我燒掉的卻是你懷著我的時候穿的一件絲絨的花旗袍,后來生活困苦你把這件旗袍送到舊衣店賣了。我為什么竟沒有想到給你做一件旗袍?媽媽,你無法原諒你這個不孝的兒子,你給了他一切,他卻什么也未給予你。他如今居然也成了個人物,但他是渺小的!
你一句話也沒有,在那個陰暗的、潮濕的、見不到太陽的地方,你一定很冷。爸爸他還好嗎?他在發(fā)病去世的前一天還同來看望他的同事談起過我,掛牽著我。他不同意我寫作,他說這是個危險的工作,我說時代不同了,他卻為我擔心,可我同樣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你怎么不說話呀?媽媽。你真一句話也沒有?你就走了,就這樣起身走了,消失在房門背后。
(原載《十月》1983年第4期)